■資深媒體人 陳文茜

2021年10月26日,梅克爾收到了一封信: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依憲法規定於卸任儀式上,向梅克爾遞交了任期結束通知書。

那一天,梅克爾滿67歲又三個月。

1961年8月13日柏林圍牆築起。那一年梅克爾才7歲,她們一家剛剛穿越東西柏林界限回到老家漢堡拜訪外婆,接著從巴伐利亞一起旅行回來。

回家的沿途上梅克爾的父親已留意到附近森林架起了一大片刺網,不尋常的士兵在東西柏林邊境穿梭。

幾天後,邊境關閉了。長達167.8公里的圍牆築起。

8月13日,那一天,歷史變色了。

幾年前卡斯納牧師選擇全家移至東德傳教,為了和受苦的人在一起:他沒有料到狀況會變得如此糟糕。這一次哭泣不只是信徒,還包括牧師自己的妻子。她想到此生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母親,哭了一整天。那一年梅克爾才七歲,她和眾人在教堂裡禱告,一本梅克爾傳記中提到她「快要暈過去了」,因為一切那麼絕望,而且眾人皆無能為力。

直到二十五年後,1986年,梅克爾才因學術訪問,第一回再被准許抵達西德。

生離死別,從7歲到32歲,當然深烙她的心中。

一回頭,她的童年全在牆的另一邊:而所有外婆等曾經最熟悉的親人,幾乎皆已成為一座座無聲的墳墓。

漢堡是她的誕生之地,那裡已經沒有熟悉的痕跡:東德小鎮是她的成長之地,但卻是父母後來一直希望她有機會離開的地方。

那一道1961年突然築起的牆,割斷的不只是兩個德國,包括她的人生。

再隔3年,蘇聯破產,東歐革命一一崛起。從1989年初波蘭團結工聯罷工,一個又一個骨牌效應……1989年11月9日50萬人聚集柏林圍牆。那一天,誰也沒有料到,革命來到東德,一道冷戰最重要的象徵之牆。

那一天梅克爾本人也不在現場,她完全沒有準備,據說當時她正在泡土耳其浴。

歷史像風一樣吹過來,吹一個方向,就是生離死別:再吹另一個方向,什麼標誌都沒有了。銅像被拉倒,人生的某些連結也重新開始。

德國統一三十一週年時,梅克爾以總理身分慷慨激昂説話。這非常不是人們熟悉的梅克爾,她替所有的東德人説話,包括因為父親的選擇陰錯陽差成為「東德人」的自己。「東德人渴望自由,可是所有屬於他們的記憶皆消失了,他們迎來了新的時代,卻發現自己跌入另一個死胡同……他們得透過各種行動及實踐証明自己是真正的德國人,……德國人分為兩種,一種是不必証明理所當然的德國人,另一種人卻得經過許多努力……而只要有人不同意他們的見解,那個符號即浮現了,哦,她是:東德人。」

生活在東德而且被迫與世隔絕的梅克爾,當然是感慨萬分的。約莫學校十年級時,她已經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收音機,偷聽西德的新聞,西德內閣成員在她小時候,已對這些重要人物的新聞事蹟,倒背如流。在卡斯納牧師家中,每日必看的電視是「西邊的新聞」。

也從十年級開始,梅克爾愛上了旅行。這好像是我研究幾個重要歷史人物的類似軌跡:好奇心,自小就希望接觸外面的世界,冒險。丘吉爾、小羅斯福皆如此。才十年級的她,已經搭著中歐火車去了布拉格,布達佩斯、索菲亞、黑海之濱。

在國外,她買的第一張唱片是Beatles,她對古典音樂的喜愛似乎是從政之後。或許對梅克爾而言,那些美國、英國歌手的流行音樂歌詞中,有她渴望的聲音,她需要的寄托,她欣賞的開放語言。

如今,梅克爾快要完全從全球政治中消失了。她在德國統一三十一週年紀念會中,説出了她擔任總理16年,不方便道出的心中痛楚。歐盟近期最後一次她以德國總理身分出席的高峰會,執委會主席米歇爾稱梅克爾對於歐洲如巴黎鐵塔之於法國。而梅克爾很驕傲得意嗎?一點也不,她語重心長地擔憂正在發生中的歐盟與波蘭法律衝突,歐洲的能源危機,巴氣候協定的落實能力。……

人們給她榮耀的皇冠,她卻以沉重的心情走下舞台。

或許她一直知道,一瞬間,歷史就可以風雲變色,改變每一個人的命運。

她從小就體會。

她憂心憧憧,把掌聲留在背後。因為,她從來不是為此而站上政治舞台。

(轉載自陳文茜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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