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 李貝爾
可哥諾爾,一座湖。一片海。一個圍繞著青色的風旋轉的巨大冰塊。
那裡有我過去的位置。而今我跳出來,但我仍然在那裡。但我沒有位置。我在沙地上寫下幾個字抒發心意,被推上岸來的浪花刮平了。我看見一隻孤獨的黑頸鶴。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用它來做比喻,現在我覺得自己錯了。對於註定孤獨的飛行者來說過於殘忍。於是我遙遙向它道歉。那裡是一片沼澤,這片湖北岸唯一的一片巨型沼澤,目測有五千畝大小。相當於我的五個草場。沼澤地也是我的羊群願意光顧的地方,現在我來這裡也是因為我的羊群的需求。那裡有鹽土。可能還有別的它們喜歡的東西,我有一次趴到地上舔了舔(我不知道為什麼非要趴到地上而不是把土塊拿起來),是一股腐蝕的味道。也許這才是它們的最愛。時至今日,我遵循著傳統,每年趕著它們來此地住上一段時日。具體安排看老天,它要正常就多待幾天。這裡有一大片稀疏的草地,看著好像沒有多少草但羊吃了反而更好。因為這些一根一根獨立硬而有刺的草(我們叫它冰草)可以把羊缺的東西補充起來。我說不上來它們的身體到底缺些什麼東西,但它們自己知道怎麼做。看來所有的人和物都知道自己缺什麼。而旁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缺失來判斷的。所以我很放心地看著它們到處走動而不用去管到底該給它們吃點什麼。十四天前我出門時,父親要我描述一下進入沙漠後的步驟,我用123步的方式將上答卷,他不可否認地頷首。他正在編制一條牛毛線的韁繩。牛毛線是赤藍黑黃四種顏色。他用礦石顏料將撚出來的線泡了很多天,另外還加進去一些東西。說這樣會永遠不掉色,也更加抗曬。現在估計快要完工了,我很期待。我就差一條好韁繩,其他的馬的裝飾我都有了。我有一套馬嚼子,是純牛皮的。從軍馬場弄出來的,父親的手段。我還有一副前後橋都銅銀包裹的馬鞍,肚頻寬有一個巴掌,用兩個扣子才能扣得住。一旦扣好了,你和馬跑的多遠多快鞍子也不會往前竄,下山也不會。父親說肚帶要用能抓馬肚皮的東西,所以要糙,要軟。我想到了流水,但這太不靠譜,而且也顯得我愚蠢。所以我說,阿爸,那麼這是什麼東西做的?父親說,一個好馬鞍最好的地方恰恰是最不起眼的地方,誰會想到——我是說那些不知底細的人——馬的肚帶是鹿皮呢?而且還是鹿皮中最柔軟的地方。鹿皮?我看著黑乎乎的這條肚帶,感受著上面濃烈的時間的味道。我說,阿爸,這是什麼時候的東西。阿爸說,這是三十年前的一頭鹿,現在也還是……越老越高級了。我再一次無奈地想到,阿爸是否在說他自己。不然他幹嘛說越老越高級這樣的話?我覺得他的感慨源自我幾日前的放肆言行,他預感到我將變得像他年輕時一樣不近人情不知好歹,所以借用這種微弱而婉轉的方式告誡我……也許真是這樣。但我不接受!其實,我覺得幹我們這行的此方面有所不同是在所難免的。過去,我見證了父親和祖父之間即像兄弟又似仇敵的厲害關係,我打心底裡感到享受,並且早就做好了切身之時的所有準備,因此當我和父親的關係開始微妙起來的時候,我的心情跳脫而愉悅,我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環境當中,被保護起來了。當你感到安全時,思維是最好的時刻。我並不怎麼理解他的這種處理方式,我是他兒子,他完全可以對我吼。但他和那些父親不一樣,他不吼。他甚至從來沒有凶過我,於是他大部分時候對誰都顯得和和氣氣過了頭,於是有人就欺負到他頭上來了。我太看不慣。所以當久美為了一片公草的承包權以開玩笑地嘲笑父親說,你那幾隻羊能吃多少草時。父親很生氣,可卻沒有說出狠話,只是說你還不讓窮人的煙筒裡冒煙了?他說出這樣丟人的話後我就更生氣了,我上前去。久美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久美老混蛋,然後給出了兩拳一腳。他的下嘴唇在我的拳頭和他的牙齒之間遭了罪,被豁開了。在把久美送往醫院途中我還在想,父親的言行如此軟弱,是否他正處於道德困境中而無法自拔?他或許真是這樣。所以我開始原諒他,但我沒有原諒久美。他的性質太惡劣,我從以前就討厭他,漸漸的演變成忿恨。我的舉動絕不突兀。父親擔憂我的處境,打發我例行每年一度的沙漠之行。自進入沙漠,手機信號全無,不知外面如何。但我想他久美鬧不出花樣,他很可能會要錢,那才是真麻煩。他要一萬塊錢,就是我家的災難,三萬塊錢什麼也不會剩下,與其如此,不如我去蹲一蹲牢房。但坐牢對我的名聲不好,我還沒結婚,正在節骨眼上,父親一定不會同意的。但賠錢更難,沒錢了誰會和我結婚呢?久美膽敢過份我就殺了他。我陪他一命。這麼說似乎有點難為情,有點愚蠢,然而這就是我。
今天——也就是進入沙漠第十四天——我盒子裡的卡片用完了。我把所有的卡片全部裝回盒子。進沙漠前我帶了一盒灰色卡片,半個手掌大小,硬硬的。我把盒子放在沙地上,退後,瞭它。一個很不正經的東西,串聯著那麼多回憶,不好的事情發生過後的保存。我寫的東西也很不好。但不好歸不好,我捨不得扔掉一片。每一張都是能量巨大的。現在把卡片裝回去,我想不起來寫了什麼,但很重要的感覺還在。我仿佛寄出去了很多重要的信件。一些救命的東西。我之前就已經數過,卡片有66張,我一張不拉全部寫滿。現在盒子在幾步之外,我瞭著它,正午的大太陽戳著腦袋,我的帽子被風刮走五天了,臉上的皮子曬裂了,捲了起來,早晨起來時有灼痛感。沙漠裡的水鹹味大,喝著可以,洗臉遭罪。我似乎記得寫過這個事情,我說狗日的帽子像嫖客一樣匆匆離去……世事如斯,心中的苦楚也得笑臉展示。我倒是不後悔打了久美,我逃離出來後有一多半時間根本不在乎這件事。第十二天才重新開始琢磨。
第十三天我覺得形勢依舊不容樂觀,到了最後一天,我則認為大可不必這樣,這年頭誰還都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盒子裡的更多的內容有了,我有一些計畫,寫過之後再也不管,也不想了的計畫。靈感的產物,其實沒有多大意思。我瞭著它,然後踩住它,揉了揉。盒子沉入沙中。我的羊群早就翻過三座大沙山,踏上堅實的鹽鹼地了。回家的路,畜牲絕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