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新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遠征大酒店 / 微信公眾號:尋找飄蕩的忠魂
前言
年輕時看香港電影,發現片頭每每有一句:本片情節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甚感新奇。後來方知:此乃編劇者為規避法律風險,避免有人對號入座,無端涉訟。今拙文反其道而行之,公告列位看官:本文所述全係真人真事,絕無半句虛構,雖是二十多年前往事,但本人記憶猶新並有大量證據為憑。因文中避無可避,需涉及一些當年大佬及知名保險公司,不必對號即可入座。如當年相關者讀此文後心中不快欲白道官司抑或黑道尋仇,本人均樂於接招,權當是恩仇未泯,為拙文再添後記素材耳。
一
王林其人
王林者,當年氣功大師也。江西蘆溪人士,曾譽滿天下複謗滿天下,現已化作一縷青煙,功罪蓋棺未有定論。因有點奇功異術當年紅得發紫,各路神仙趨之若鶩,名人大佬左擁右抱,政商各界左右逢源,風頭一時無兩,後來氣功熱日漸式微,王林漸漸淡出江湖,前幾年因涉及一宗買兇殺徒疑案名聲狼藉,原先相伴左右的名人大腕盡皆噤若寒蟬,避之唯恐不及,最後未及交付審判即在取保候審期間暴斃。而網上仍千夫所指,怒意洶洶,許多文章大都是東拼西湊,言之鑿鑿卻都是道聽塗説,什麼政要大腕合影,女星開光,悍馬勞斯萊斯,障眼法、魔術騙人云云,一副大義凜然口吻下,明顯難掩酸意。
因機緣巧合,我二十多年前與王林有過幾回交集,不算朋友,我知他名滿天下,他不知我姓甚名誰。因一輛當時十分稀罕的寶馬740iL轎車,我與他還間接結下了梁子,他的寶馬車殘軀至今猶靜靜躺在我車庫裡。
經三次接觸,我對此人既無多大敬意,也無深惡痛絕,覺得只是確有些旁門左道本事的江湖人士,氣功也確實能醫一些病,僅此而已。因他交遊甚廣,各色人等圍在他身邊各有所圖也不算什麼大事,他的本事和劣跡都被無限放大了。相信列位聽完我的敘述,會有一種客觀的解讀。至於王林是否惡貫滿盈,現在是法制社會,任何人未經法院生效判決確認都不得認定其有罪,最多也是「涉嫌」。
我無意也無力為這位並無多少敬意的江湖人士申辯,不過,對許多義憤填膺的作者讀者我也不免啞然失笑:為一個素未謀面早已歸西的江湖人士大動肝火,您犯的著嗎?
伯根其人
伯根,大名何伯根,浙江諸暨人氏,後成港商身份,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後二十一歲即成為諸暨第一個萬元戶,第一個擁有私人轎車者,當年在諸暨有眾多崇拜者,現在諸暨商界赫赫有名的大佬曾多次向我直陳當年偶像為何柏根。
伯根當年盛極一時,但終究是少年性情把持不住,彼時縣城只有電影院前人員密集,伯根每每要捱到電影院散場時才駕著他的菲亞特轎車向人群最擁擠處開去,當時縣城大街上連摩托車也只有公檢法機關才有,伯根駕車時搖下車窗,坦然接受人們欽佩敬仰之目光,其時若人群中有人向伯根打招呼,那人都會立即招來羨慕目光。
而我,當時只是剛在諸暨茶廠製茶車間做完四年苦力,脫下汗漬斑斑的工作服,準備在茶廠職校當小小的語文教員,剛買了永久自行車還歡喜雀躍。
伯根以長途販運珍珠發跡,是諸暨目前國內最大的珍珠產業的開山鼻祖之一,後又膽魄過人,通過關係買到一艘海軍報廢軍艦拉至江蘇一家軋鋼廠回爐製成當時最緊俏的建築鋼材大大賺了一筆,奠定了大約三五年時間的諸暨首富地位。或許相由心生,伯根竟與國內兩屆首富黃光裕相貌酷似,我曾開玩笑說你把證件照上的名字改為黃光裕沒人會質疑。
真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伯根少年得志,後大手筆投資房產失誤又兼染上賭博惡習,並由此惹三年牢獄之災,一代梟雄終致落魄潦倒,前些年一度柴米無繼,近年已難覓音訊,令人唏噓。
我與伯根初為友,後為敵,複相逢一笑泯恩仇再為好友。一晃幾十年,當年恩怨已不值一提,儘管伯根已窮困潦倒,但我仍敬他曾是條漢子。我已數年未有他音訊,念及往昔交情,若他今日看到此文向我求援,我仍將一如既往施以援手。
二
嚴格的說,我是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的某一日同時結識了伯根和王林。
儘管我與伯根同歲,又同屬諸暨下轄姚江區人,高中也同是七八屆畢業,但他是公立的區屬高中,我是村辦的江藻高中,並且讀書時都不算學校冒尖的人物,所以彼此並不相識。
九三年時,伯根集珍珠大王、鋼材大王兩頂桂冠於一身,名聲如雷貫耳,而我也從諸暨城關鎮政府專職法律顧問崗位辭職已五年,打了幾場有點影響的官司後,諸暨僅有的六家銀行都請我當了常年法律顧問,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創辦了金融法律事務所,順勢又同時開辦了公司做起了生意,江湖上也算微有薄名。
九三年三月,我因商務去深圳,恰好伯根也在深圳,有一位朋友想介紹我認識伯根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你問他一下吧願不願意屈尊見我,他是大老闆,我熱臉孔貼冷屁股可不去,沒想到伯根電話中很爽快應承下來,說也聽到過我的名頭,又說大家都是姚江區出來的,正應互相照應。我聞言非常高興,趕往他下榻的五星級帝豪酒店時,伯根已在那碩大的總統套間客廳等我。
儘管我久仰伯根大名,但初次相見,我還是徹底地被他鎮住了,他在那客廳裡一站,岳峙淵渟、大包頭油光鋥亮,當真是氣宇軒昂。我們握手寒暄後互相說了些客氣的話,後來伯根說:今天湊巧了,等下認識一位江西來的氣功大師王林,就住在隔壁套間,為許多政商大亨都醫過病,是個傳奇人物。喝了一會茶後,伯根將我領到隔壁。
初見王林,他的外貌我實在是不敢恭維,五短身材,臉色病態蒼白,而且神態相貌酷似日本電影《追捕》中已近癡呆的橫路井二,他把半個身子深埋在碩大的黑色皮沙發中,伯根介紹後我叫了聲王大師伸出手去,他居然神態倨傲也不站起來,只是坐著隨便與我握了下手,我一想:譜這麼大,大概真有些本事。
看王林慵懶又不願搭理我的樣子,伯根有些尷尬,隨手拿出兩張小女孩照片,說這是紹興外貿公司董經理女兒,眼皮天然塌陷,多處求醫無果,蒙王大師發功後三個月眼皮到正常位置,我一看照片,與伯根所說一致。
後來王林打開箱子,取出一本很厚的照片集印刷品遞給我,名為《中國人》,封面上有王林滿面春風的照片,我一翻影集,心中大為震驚,這裡面與王林合影之人士都是地位顯赫之人,大部分只是在新聞鏡頭中才見過,影視界名流更是多如過江之鯽,以我的辨認常識這些照片都是真實的,未做過任何技術處理,除合影外,這些人中還有不少給王題了字,王林也一併收入畫冊。
另有一張照片,注明是印尼總統蘇哈託派國賓車隊迎接王林並在皇宮接見,見我仔細端詳,王林在邊上漫不經心地嘟囔一句:總統請我去給他看病的。
時至中午,伯根留我吃飯,我一看王林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微微有氣,就藉故告辭,伯根倒是客氣,一直送我到樓下大堂門口。
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結束,我當時隱約覺得:某種角度上看伯根儼然是王林的經紀人。
第二次見到王林已是近兩年後的九五年春天,其時我與伯根已是好友,並有了生意上的合作,因伯根已在海口鬧市區買下一塊地皮開發房產,我便通過各種管道為他籌集資金。
那天伯根與我說:明天王大師要來杭州為一位重要人物看病,你有空也來見識一下。
第二天趕到杭州西湖邊的新僑飯店,王大師已到,伯根悄聲告訴我:是省裡的一位重要領導患失眠遍尋名醫無果,經省某廳廳長介紹得知江西有位氣功大師能發功醫治此病,某廳長便輾轉托寧波的朋友找到伯根說動王大師前來。
我進去一看王林仍是一副江湖術士的散漫派頭,除那位廳長外,諸暨已有幾位大佬在場,有供電局趙局長,公安局詹局長,信託公司張總,西子賓館鐘總,那廳長不住地用手捂住手機壓低聲音在打電話,似乎十分為難。
我便問伯根怎麼回事,伯根說那領導通知王大師去大院看病,王大師說:我管他什麼大官,他來求我總要他上門來,否則我便回去。我和伯根隨那廳長走到外面走廊,廳長掛掉電話,面露慍色,說剛才在與領導秘書通電話,領導已答應屈尊到新僑飯店來,廳長抱怨:這氣功大師真把自己當回事,沒點禮數,我在旁邊插了一句:世外高人,大抵如此。
然後伯根與我去大堂等候領導,不一會,一輛掛著武警牌照的黑色皇冠3.0轎車駛來,車門開處下來了一位只常在新聞鏡頭中出現的領導,神色謙和,由伯根和廳長領著迎進了王林套房,王林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不過倒是站起來與領導握了手。
然後王林下令:除伯根和廳長外,讓我們統統退出,伯根解釋:發功時觀眾太多有干擾。
大概大半個小時後,那領導推門出來,與王林狀甚親切,王林送到電梯口便不再相送。後來伯根拿出一張名片炫耀,那樸素的名片上印著如雷貫耳的大名,旁邊還有一個鋼筆字寫的號碼,我一看原來領導的名片上並未印電話號碼,伯根說領導只是寫了他夫人的辦公室號碼,稱看病是私事,今後若有醫囑可通過夫人轉告。
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據說領導當天深度安睡。第二天派秘書過來向王林致謝,並囑秘書一道陪著王林在西湖坐了遊船。
當天中午,我們諸暨幾人在新僑飯店吃完飯就讓伯根請王林為我們表演他空盆變蛇、空杯變酒絕技,王林那天心情頗好當即答應下來,同去的公安局詹局長及西子賓館鐘總說:變蛇前天已在西子賓館見識過了,今天就變酒吧。
我覺得此事太過玄虛,便想留意考較真偽,王林叫詹局長去取櫃子裡的玻璃杯做道具,我恐其中有詐,便說這杯子不太乾淨,我到隔壁房間拿只乾淨的,王林也默認了。
待我將再普通不過的一隻杯子遞給王林後,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的詭異一幕發生了:不知是自證清白還是發功所需,王林先是迅速脫掉了襯衣和長褲,只留下一條三角短褲,然後在茶几上鋪上兩張餐巾紙,將玻璃杯口朝下倒置於餐巾紙上,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朝杯子發功,口中念念有詞,滿臉漲的通紅,半分鐘光景,眼見那被倒置的杯子裡竟開始冒出紅色泡沫,不一會兒盈滿杯體,王林發一聲喊,迅速調轉杯口一把撕開那已沾濕的餐巾紙,滿滿一杯紅酒已在手中,眾人驚詫叫聲中王林得意洋洋,讓我們挨個嘗嘗他空手變出的葡萄酒,鐘總和趙局長各嘗了一口,都說這紅酒味道不錯,遞到詹局長口邊時,詹說我不喝紅酒,讓我嘗時我覺得總有點來路不正,皺眉推了開去。
一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林見我與詹局沒有嘗酒,臉上露不悅之色,便穿好衣褲顧自己進了房。
此時詹局裝作撿丟落的皮夾,迅速伸手將茶几後背摸了一遍,發現並無任何異常,就把我拉到門外,說怪了怪了,我從一進房門開始就當刑事案件偵破的,但我確實看不出絲毫破綻,連說此人真是非同小可,並說你當律師的,從你的角度看出什麼門道沒有?
彼時詹友法先生是諸暨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剛領銜偵破諸暨金三角加油站持槍殺人搶劫案,全省警界名聲大噪。
我見他如此相詢便笑曰:你這個福爾摩斯一級神探都看不出破綻我凡夫俗子能看出什麼?
後來伯根出面解釋,說王大師此舉不是變酒,而是憑意念借了放在別處某地的酒移至此杯中,空盆變蛇也是同樣的道理,但我們聽了總是將信將疑。
上述細節,連我在內六人,除王林與詹友法已歸天,其他四個親歷者都健在,想必對當天經歷,一定尚有記憶。
第三次與王林相見是在南昌。
九五年九月,我與伯根從海南回諸暨,伯根說王大師在南昌西山寺找了一個看相非常準的道士給他看今年財運趨勢,讓我一道前往,我本來對看相算命之術十分抵觸,但想想反正是順路也就陪伯根一道前往。
那天中午王林是親自開車到南昌機場迎接,穿著與南昌當年景象十分不協調的白色西裝西褲,腳踩白皮鞋,機場出入口處旅客紛紛側目。王林旁若無人,大呼小叫。
一坐進王林那原裝本田轎車,我便感覺到了不適,車內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又把車開得飛快,雙手把持方向盤時竟不時作類似傑克遜走太空舞步的扭動狀,同時車內迪斯可音響開得震耳欲聾,彼時南昌城區還是客貨車混雜,甚至還有手扶拖拉機馬車混雜其中,王林駕車走S形,為炫耀車技,以時速90碼的速度在各式車輛中鑽來鑽去,我心下發怵,小聲提醒:王大師慢點吧,已90碼了。王林一臉不屑說90碼怎麼啦?南昌交警沒有一個敢攔我的車,我倒車都開90碼的。
我聞言也不便駁他,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我心想:哪有倒車開90碼的?這個人怎麼如此張狂,胡吹大氣,與我心目中應有的一代宗師形象相距甚遠。
好不容易提心吊膽讓王林折騰到酒店,早有人在門口迎候,王林進得包廂,仍是吆五喝六,頤指氣使,一干賓客也不知是什麼人,個個唯唯諾諾,我一看場面令人生厭,就藉故接手機在包廂外走廊上透氣。
下午王林陪我們去西山寺,聽說離酒店有幾十公里路,我正為坐他的飛車發愁,一下去門口已停了一輛黑色凱迪拉克是司機開車,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西山寺我以前從未聽說過,據說在南昌名聲很響亮,飛簷斗拱,氣勢倒也不小。進得寺內,早有一作道士裝束的近五十歲漢子坐在桌後等候,那人看上去倒也仙風道骨,我見王林對他狀甚恭敬,也就不便問為何他作如此裝束。
那人先給伯根看了手相,再仔細看了其天庭、耳朵,便說你這個人是萬人之相,今後必成一番大功業,看完伯根問多少錢,那人便說老闆隨便給,伯根給了他四百元。
沒想到他給我看了不到五秒鐘,便大呼小叫起來連呼可惜可惜,說是億人之相,我不以為然,說何以見得?那人娓娓道來,說你生不逢時,如在民國就官至中央。並說你十六歲前家境困頓,也沒有上過大學,但十六歲以後全家靠你翻身,我聞言心中暗驚,覺得確實在我十七歲參加工作後我家才發生了較大變化。見伯根上來打趣,那道士居然說:你們兩個現在是朋友,老闆你大(向伯根一指),或者合夥做點生意,但兩個人都屬虎有點犯沖,並且我比伯根大一個月,今後若是翻臉了,萬人之相一定是無法與億人之相較量的,讓伯根一定要服天意。
此言一出,我與伯根的尷尬可想而知,為了解嘲,伯根拍拍我肩膀說:陳律師(他幾十年一直如此稱呼我),你這個億人之相今後可不能欺負我!我非常狼狽,便用諸暨話對伯根說:江湖客人,別聽他十五到六(意即胡說八道)。
後來我趕緊摸出六百塊錢給那道士,那人說:像剛才那位一樣四百夠了,我說億人之相總要比萬人之相多付點,硬塞給了他。
奇怪的是,王林自始至終笑而不語,十分安靜,一改平時那神氣活現居高臨下的樣子。
我想或許同是世外高人,他這樣也許是對同道中人的一種尊重吧。
從西山寺出來,王林叫凱迪拉克車送我們去南昌火車站回諸暨,他另坐一輛車回去。
不知是否他剛才聽了億人之相之語有所觸動,反正離開時他倒是認真與我握了手。
此後,我再也未見過王林。
三
話題至此,輪到本文主角寶馬車粉墨登場了。
這墨綠色的八缸寶馬740iL轎車在九十年代初的國內,絕對是鳳毛麟角,官方並無正式進口管道,我也是後來投保時才知道國家核准價格為116萬元。
但彼時開放之初正是海南走私氾濫,發生全國最大汽車走私案,導致省長梁湘下台之際。
經伯根引薦,九四年初王林到海南為一位某廳的要員發功醫好了多年頑疾,那要員感激萬分,便設法去買了一輛走私寶馬車掛上某廳的瓊A牌照送給王林,以當時海南走私罰沒車遍地的情形,估計也用不了幾萬塊錢,王林只是開了幾圈兜風便沒興趣了,對伯根說,我反正江西有的是車,這車就送給你把,伯根心領神會,當即說:我哪裡擔當得起?算你賣給我吧,折價一百萬元,王林未置異議。但此時兩人過往甚密,伯根也並未付錢。
就這樣,這一輛命運多舛的寶馬車就此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引發了此後江湖上的滔天巨浪,這是後話。
也許是一語成讖,我與伯根、王林西山寺之行一個月後就發生了「萬人之相」與「億人之相」毫無預兆的強烈碰撞,這也是我幾十年江湖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情勢緊迫與合作夥伴反目並施以奔雷重手,及今思之,心中猶隱隱作痛。
西山寺回諸暨後,伯根停留了三天便又徑回海南,其時已是九五年十月,我向各處籌集用於伯根海南房產專案的資金均已快到期,我初涉商界,人家借給我錢都是緣於我當半吊子律師的好名聲,不敢失信於人,每次打電話給伯根他都在忙於接待各路客人,我放心不下,又匆匆趕到海南。
彼時海口的房產專案已結頂,宏觀調控的政策威力在海南尚未完全顯現,房產銷售還算正常,伯根那天正在打牌,見我忽又到來想必是為催款而來,驚詫之餘,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不再對我像以前那般熱情。
就這樣在海口待了十天,天天去伯根辦公室閒聊,談及十月底近千萬融資均已到期需儘快設法歸還,伯根只是敷衍,說你先回諸暨去吧,錢一籌集到以百萬為整數,一定及時匯過來。我心中不快,但也沒有吱聲。有一天臨近下班,忽然伯根的曹秘書提了一袋現金進辦公室,說何總這是五樓剛賣掉的一套房款27萬,是否交到公司賬上?伯根揮手說不必了。
第二天吃早餐我碰到曹秘書,問昨天的房款怎麼不交入銀行?我多次去海南,小曹他們對我印象不錯,就壓低聲音說:何總迷上老虎機(海南當時的一種賭博遊戲機)了。昨晚那27萬都輸完了。
我聞言心中大為惱火,覺得我在海南已待了十多天要錢,你卻將房屋銷售款去賭博,這對我債權人來說未免太不尊重,本想去辦公室說伯根幾句,但他在老虎機旁熬夜到天明,剛剛睡下,我只得悻悻而歸。
到了下午三點,我再到伯根辦公室,伯根仍是一副泰然自若模樣,把我想說的話都噎了回去,我說:伯根,我明天打算回去了,銀行裡還有好幾宗案子要我出庭,你儘快籌集資金匯過來,否則我為難了。伯根站起來說你放心,實在最近沒錢,一有馬上匯過來,你就先回去吧,說完繼續忙他的事,我走了出來,他也沒有起身相送,態度上明顯已是冷淡。
下午四點鐘回到天福賓館收拾行囊,準備訂次日一早的航班飛杭州,忽然接到諸暨中行的朋友電話,問這段時間也沒有音訊去哪了,我便說在海南伯根處催款並抱怨伯根手頭沒錢一直在敷衍,那朋友立即說不對,伯根今天還有700萬元錢從海南匯入諸暨他弟弟帳戶怎麼會沒錢?
我頓時腦子裡嗡地一聲像被猛擊了一下,但迅速冷靜下來,我與中行的朋友說:你幫我查一下,款項是否確是從海口匯出?近半月中是否還有另外大額款項從伯根海口房產公司賬上匯到諸暨?我覺得伯根老闆這麼大,做其他生意我也無權過問,但我在海口已半個月,如他半月中截留海口房屋銷售款不還我分文那就違背江湖道義。
半個小時後,我的擔心得到了證實,查詢結果,這700萬元是這半個月中第三次海口向諸暨帳戶匯款。
我當時心中十分震驚,覺得伯根也算是諸暨叱吒風雲的人物,如此做法未免太沒有規矩,立即怒沖沖趕往伯根辦公室,走到樓下,覺得此事干係重大,需斟酌思量一番再作決策。
回到天福賓館後,我再也沒有心思吃晚飯,心中忿忿不平,有被朋友耍了的感覺,於是,逐一向我杭州、紹興、諸暨官場中的三位至交好友訴說了上述情形,沒想到三位弟兄的結論居然驚人一致:是伯根先不仁,不是你不義,此舉已嚴重危及你資金安全,不能再作婦人之仁,須採取斷然措施。
三位弟兄的電話一掛,我似乎吃了定心丸,我從晚上十點鋪開賓館的信箋紙,開始寫《民事訴狀》及《財產保全申請書》,但念及伯根幾年交往總是有些感情,又念及其是一代宗師,我寫慣了法律文書的手竟微微發抖,寫到被告何柏根字樣時幾乎要掉下淚來。
一夜未眠,到天亮將相關手寫文書傳真回諸暨(因伯根與賓館很熟悉,為避免洩密也不敢去商務中心列印)。囑司機蓋我私章後帶上現金十萬,火速送往紹興中院立案交訴訟費。
待紹興中院辦好一應立案及凍結700萬元存款裁定後已是上午十點,我得知中院已派員前往諸暨銀行凍結,便打算與伯根去攤牌並開誠佈公交涉,但這個想法遭到幾位至交好友竭力反對,他們覺得伯根在海南勢力通天,我此時若去談判,伯根若知700萬元將被凍結,暴怒之下我自身安全都難以保障,說我此時再作君子風度便是迂腐並力勸我立即離開海口。
我儘管不喜歡這樣突施殺招的方式,但幾位弟兄力勸之下,為安全計,我還是匆匆趕到海口美蘭機場,因回杭州的機票已售完,我即先到深圳再轉機回到杭州。
伯根知道700萬元被紹興中院凍結後大為震怒,但終究其少年成名,見過不少大世面,處變不驚,仍像沒事人似的,按計劃當天下午飛機去南昌拜會王林大師。
三天後,伯根也不願與我聯繫,托共同的朋友傳話,說凍結700萬太狠了點,最近他手頭不寬裕,能否解封150萬給他當零花錢,我一聽便不假思索答應下來,在中院派員監督解封的同時,伯根派會計開支票歸還我550萬元,另150萬元自行轉走。
由於我一念之仁未再採取後續措施,此事便未能一次性了結,半年後,伯根派律師與我在紹興中院簽了《調解書》,確定尚應歸還我近700萬元。
《調解書》生效後,伯根也未予履行,經中院評估,將伯根開發的十三套房產抵債給我,餘額近百萬元暫時中止執行。
多年以後,我與伯根談及當年那700萬元的來源,伯根解釋說確是房屋銷售所得,但他想我在這麼多銀行當法律顧問,資金總調得了頭,便暫不打算還我,打錢回諸暨讓他弟弟次日帶匯票去深圳炒外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被我半途截下了。
時過境遷,我無心也不願再去印證伯根此說的真偽。
此後一年,大家相安無事,房子交接後對近百萬元餘額,我也不忍再申請法院採取執行措施,伯根當然也不願再搭理我,他當時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諸暨餘威尚存。碰到共同的熟人講起我,他便岔開話題不願再提。
九七年夏天的某一日,我開著我的老款賓士車去諸暨僑仕汽車修理廠,忽然看見多麼熟悉的瓊A13238!居然是伯根的寶馬車從海南開回諸暨來了。陰差陽錯竟讓我撞見,一問修理師傅才知道是三天前從海南開回來,需做個保養。
我此刻心中又似一年半前凍結700萬元時那般激烈鬥爭,最後覺得此事遲早總要有個了結,再說伯根已一年半未聯繫,感情也日漸寡淡,於是打電話請紹興中院派員來到修理廠下達查封裁定,在車門上交叉貼了封條。這一下伯根再也沒有了上次的大將風度,暴跳如雷,讓汽車修理廠廠長傳話給我:限我第二天聯繫法院前來解封,否則他就組織黑道勢力強行搶車。
我一聽此言也被激怒了,立即打電話給中院的執行庭長告知上述情形,庭長答覆:明後天是週末,我法院總不能派人給你來管車,星期一我派法警將車扣押到諸暨法院,這兩天的安全問題你自想辦法。
我一看此事已無法善罷,退無可退了,星期六一早我到修理廠後,便給年輕時一道在諸暨老鷹山上練武,此時在諸暨赫赫有名的帶頭大哥打了電話,那兄弟未待我講完二話不說,半小時之內立即帶了五個熊腰虎背的弟子騎著摩托車趕到修理廠增援。我們幾個從修理廠裡隨手拉了兩根長凳往大門口一坐,大家心照不宣都虎著臉一言不發。
那修理廠的廠長也是見過點世面的人,一看這個場面怕惹禍上門,立即給伯根通風報信。
也不知伯根出於什麼考慮,反正那天伯根再也沒有組織黑道來搶車。
星期一上午,紹興中院派人將車子扣押至諸暨法院,因修理廠廠長覺得將車鑰匙交給我們他無法向伯根交待,為免得他為難我請交警大隊的朋友派拖車過來將車拖至法院。
一個月後,法院經評估下達裁定,將這輛瓊A13238寶馬車裁定抵債給我。
經此一役,小小的諸暨城裡商界法律界便傳得沸沸揚揚。伯根其時名聲仍是顯赫,吃了這個虧後面子上掛不住,去南昌時便向王林訴苦,說我奪了他王林大師的寶馬車,王林一聽吹鬍子瞪眼,勸說伯根不必介懷,稱哪天他來諸暨一趟向我發功,輕則讓我殘廢,重則取了性命。伯根似乎撈回了面子,逢人便將王林要發功取我性命之言四處傳播。
我本來對伯根尚有惻隱之心,此話傳到耳中,他徹底將我激怒,其時三十出頭年輕氣盛,立即刷刷刷寫下戰書一封,托朋友當場面交伯根,信中說:
伯根:你我相識四年,交情甚篤,今勢同水火,痛心不已。你成名多年,但凡為人處世,總要遵循江湖規矩,你違約失信在先,我雷霆一擊在後,情勢所迫,出於無奈,念及往日交情,手下已多留情。你我知根知底,產生糾紛可聽憑法律公斷或請共同的朋友斡旋協調,大可不必惡語相向。
我知王大師神技,氣功治病確是手到病除,但你也知我練過幾年三腳貓的拳腿功夫,他來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任他裝神弄鬼,真正過起招來究竟誰取了誰的性命卻也難說,請王大師顧及一世英名,掂量清楚了再來諸暨。
朋友將信面呈伯根後,告訴我伯根看完此信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將信放入包中。
也不知伯根是否將我的話傳給王林,反正我此後再也沒見過這位毀譽參半的王大師。
聽說兩年後伯根陷入困境,王林卻打電話要求伯根支付當年說好的100萬元寶馬車轉讓款,並限伯根三天之內籌齊款項,否則便要趕到海南向其發功。伯根無奈,東拼西湊借了100萬付齊車款。
我聽聞此消息,為伯根感到一絲悲涼,這幾年中他為王林鞍前馬後奔走,結識了不少大亨,最後卻仍反目,到底是誰幫了誰或害了誰,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了。
經此一番折騰,加上彼時諸暨城裡尚沒有一輛寶馬車,我怕開出去,閒人總要打聽我與伯根的恩怨是非,也就沒有興致再開這輛車,只是讓它靜靜停在車庫裡。記得當時里程表上顯示僅開了1.4萬公里,尚算新車。偶爾去兜一圈倒煞是過癮,覺得這寶馬7系車到底名不虛傳。
九八年十一月,我為這輛車投了保,太平洋保險經查閱資料,認為該車現值80萬,我就足額投了80萬車險和20萬第三者責任險,由於未去海口辦理過戶,出於職業敏感,怕今後有爭議,我要求太保接受投保時注明原車主及現車主情況。
事後證明,我這粗中有細的無意之舉,竟為日後圍繞這輛寶馬車的另一場官司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四
也許是沾了王林的仙氣或是妖氣,這命運多舛的寶馬車總也不肯消停,事隔兩年之後又惹出一樁在保險業內轟動一時的公案。
九九年五月一日清晨,我尚在睡懶覺,忽然我多年朋友徐正海大哥打電話給我說要借寶馬車一用,這正海兄在諸暨也是響噹噹的名頭,第一個在鄉鎮企業搞承包者,第一個為企業添置轎車者。彼時他已投身浙江耀江集團麾下為耀江諸暨總經理,那天省裡某廳有位處長偕夫人游諸暨五泄瀑布風景區,耀江汪總(原紹興市委書記、浙江省政府秘書長)囑正海親自負責接送。正海大哥覺得我的寶馬車在諸暨尚屬唯一,足可撐個面子,我睡眼惺忪,也不願起床,打開四樓窗戶,將車鑰匙扔了下去。
到了中午接到正海電話,說寶馬車撞了,基本已報廢,我趕緊問人有沒有受傷,他說對方中巴車上死了兩個,傷了八個,寶馬車內的處長夫婦只是受了驚嚇,已自己回杭州去了。
原來正海兄從我這裡拿了車鑰匙後並未自己開車,將車交給一女司機開車接上處長夫婦,他卻自駕三菱跑車在前面開路,他在前面一騎絕塵開到160碼,後面的女司機拼命追趕,終於在諸暨鐘婁橋一轉彎處方向失控與對面開來的十七座中巴車發生猛烈碰撞,這寶馬車真也夠硬,將中巴車拱得向後翻滾七八回,滾動過程中便壓死車上兩人,壓傷八人。寶馬車卻只是原地打了個圈,氣囊彈出,車子幾近報廢,車內人員卻安然無恙,女司機當場嚇得花容失色。
接下來就是將車拖至太平洋保險公司諸暨辦事處(以下簡稱太保)指定的盛運轎車修理廠,太保派人定損,得出結論損失為42萬元,我認為估價偏低,讓修理廠轉告太保後,太保一位何姓科長竟向修理廠下令:既然客戶不配合我們太保,定損工作暫停。
我對保險業素無好感,一聽修理廠轉告太保指令,心中火冒三丈,立即趕到太保當面交涉。
我找到那何姓科長,那人聽我自報家門,知道眼前就是不配合定損的寶馬車主,便拉長聲音拿腔拿調說指令是他下達的,既然客戶不配合我們就暫停定損,我當即依據保險法條款對其駁斥,並嚴辭提醒他:不要把我當做來求你的拖拉機手,你不必這麼神氣活現,我投保戶與你太保是平等的,如果協商不成,我將選擇法律手段維權。
那科長一臉不屑,我彼時是諸暨銀行業有點名聲的法律顧問,他顯然也知道我的名字,但他居然神態倨傲地哼了一下鼻子,繃出一句:
天下哪裡只有你一個人懂法律的?
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後,立即起身就走,邊走邊拋下一句大家都聽清楚的話:
「那好!看看到底誰懂法律?讓你太保長點見識!」
此後公函往來交涉無果,我只得再次拿起鋼筆,寫下原告陳永新,被告太保,案由保險合同糾紛訴狀,當然,此時寫訴狀的心情與當年在海南寫伯根訴狀時心情迥異,我自惦此事理在我方,太保又無交情之困,所以簡直是以幫人家打官司的輕鬆心態向紹興中院遞交了訴狀。
正海大哥一聽我大動肝火與太保打官司,覺得此禍由他而起,心中不安便打電話給我說汪總表了態,叫你不要費心費力打官司,太保核准賠多少就算多少歸耀江公司,他們另行買一輛新的同款寶馬車賠我。
我一聽當場予以拒絕,我說這不是不分是非,長了太保的威風嗎?一碼歸一碼,官司出在我自己手裡打,又不用請律師,輸贏的結果也由我自己承擔,由於此前正海已墊付死傷人員賠款15萬多,我說待法院判下來第三者責任險獲賠多少,我照單全轉劃給你。
案子進入訴訟程式後,對太保質疑我是否享有保險權益(即幾經易主的寶馬車我是否有資格投保)定損方式,指定鑒定機構等一系列問題足足開了四次庭,太保除了律師還有公司職員出庭和旁聽,也算重視這第一樁引火焚身的官司,我當然是單刀赴會,因為法庭上的陣仗見得多了,唇槍舌劍,幾乎是忘了在為自己打官司。
記得我在法庭辯論時說了以下三段話:
「投保時計算保費是以原裝寶馬740iL為計費標準的,定損修理時,卻要以修理桑塔納的技術標準來核價,這樣匪夷所思的定損方式我會接受嗎?法庭會支持嗎?」
「車子要多少修理費才修的好我說了不算,你們太保說了也不算,但車子撞成這個樣子,今後要不要再用總是我說了算,我只要求把相應修復費用支付給我就行了,你們卻越俎代庖,非要找一家修國產車的小廠來給我修復並堅持仍可使用,你們是不是熱心得過了頭?替人家做主做慣了。」
「拉保險時巧舌如簧,似乎出了險什麼都是能賠,出險後卻像換了嘴臉,不僅能推則推,反而有了救世主的心態,這是你們保險行業的通病嗎?要改改了,不想改,就讓我來開這個頭,強行讓你們改吧!」
太保方的尷尬是可以想像的。
我一看這次陣仗非到省高院二審才會有最後的結論,想起太保的態度,覺得有必要略施懲戒,順便也讓他們今後懂得尊重客戶,於是,我在法庭上口頭向太保提出,既然你們認為定損是42萬,我認為不夠,根據保險法二十五條之規定,在雙方無爭議的42萬下限之內應先支付給我,我兩個月前已向你們口頭提出,現再次要求你們三天內先行支付,否則我將向法院申請先予執行。
太保估計也從未碰到過這種情形,而且哪怕已經涉訟,他們心中的優越感仍是滿滿,對我這樣明確的警告居然置之不理。
三天後,紹興中院下達先予執行裁定,從太保帳戶扣劃42萬元,但由於保費帳戶是公眾權益不能扣劃,太保自身經費帳戶僅22萬元,中院即強行扣劃交付。
我其實也不是等這點錢用,見懲戒目的已達到,即不再要求中院繼續執行先予執行裁定。
案件訴到法院後,紹興晚報鑒於這是紹興市最大一宗車輛索賠案,便在紹興晚報上登了題為《寶馬重創索賠百萬,太保認為尚可修復》的客觀中性報導,未料太保覺得沒了面子,四天後紹興晚報又登一篇《寶馬可以修復,索賠依據不足》,內容卻明顯偏向太保,並引用了太保負責人原話,說「不能由陳某說賠多少就賠多少」,我從小受慣階級鬥爭教育,認為陳某兩字明顯含有貶意,大為光火,立即打電話給晚報交涉說:我現在也不跟你們爭是非,但判決結果出來,你們必須如實報導陳某到底是依法維權還是漫天要價,那值班編輯倒也爽快答應。
經中院委託國內有寶馬車鑒定資質的上海寶馬特約維修中心鑒定,結論為:寶馬車尚能修復,但修復價值不大,如要修復,費用至少在76萬元以上。與我投保價值僅差4萬。我當即表態放棄修復,要求太保將賠款76萬元支付於我。
二000年三月三十日,在寶馬車撞毀十一個月後,紹興中院下達一審判決,令太保賠償我車損款76萬元,車上責任險152676.42元,扣除已先予執行的22萬元,餘額在生效後十天內付清並支付鑒定費、訴訟費。
接到判決,我第一時間打電話給紹興晚報要求按約定刊登判決結果,沒想到值班編輯支支吾吾,一直不肯應承。
後來通過報社朋友打聽,才知道太保紹興的一位科長與紹興某位市領導系親戚關係,那領導為顧及太保聲譽,已下令紹興所有媒體不得報導此案。
這一次我不怒反笑,迸出一句「知府大人難道能一手遮天了?」後當天即與北京、杭州的朋友取得聯繫,並傳真了判決書。
這下算是通了馬蜂窩。
幾天以後,北京的《法制日報》《人民法院報》,杭州的《浙江工人日報》《浙江商報》,諸暨當地的《諸暨日報》等媒體集中客觀報導了此案,太保一下子又被弄得灰頭土臉。
但他們還是及時提起了上訴。
二審期間,有一天,我忽然接到自稱是太保諸暨負責人電話,說要上門賠禮道歉,我餘怒未消,一口便回絕了,後來太保有位朋友打電話來說讓我給個面子讓他們領導來一下,一問才知太保總部領導看到報導大為光火,逐級批評下來,責令諸暨太保向我上門道歉,否則他們便為難了,我說既如此就過來吧。
太保一行三人來了以後,我發現他們是以敷衍為主,也就沒有好臉色給他們看,我在辦公室背著手、踱著方步,先是給他們講解了什麼叫先予執行,再是叫他們好好教育一下何姓科長長點記性,不要太牛哄哄,他們應付幾句後幾分鐘也就回去了。
案子二審太保上訴到浙江省高院,太保換了律師,請了紹興最負盛名的老牌大律師秦國光上陣,開庭結束後休庭調解,秦大律師是何等老辣之人,就把我拉到一旁說:小陳!事情也聽清楚了,二審是沒有理由改判的,你能否給我賣個人情,撿個面子,多少讓掉幾萬,我也好對太保有個交待。我尊秦老是前輩,就說既然你前輩開了金口,那就把76萬元車損的6萬零頭抹掉吧,秦說既然調解,一二審訴訟費應各自承擔,要麼訴訟費鑒定費統統我們承擔,你讓個齊頭數10萬吧,這樣我好看點。
我想想事已至此一口氣也已經爭了,也不在乎再讓點,就答應讓了10萬元。雙方在高院簽訂了《和解協議》,約定二000年六月十日前太保一次性支付款項。
協定達成後,太保即向高院申請撤回上訴,高院即下達准許撤訴裁定。
但這太保的官商作風雖經如此深刻教訓仍未有絲毫改觀,至和解協議履行期限屆滿仍未支付分文。我本來完全可以以太保未履行協定為由向中院申請按原判執行,想想秦老為難也就算了。
經秦老反覆敦促,六月二十二日,太保終於付清了全部款項。
至此,關於這輛多災多難的寶馬車的一切紛爭,終於徹底消停。
由於未按報廢全額賠付,車的殘軀處置權仍屬於我,但車子損壞太嚴重,只有方向盤和駕駛員座椅仍完好無損,我讓修理廠把這兩件拆下後帶回家中。
又過了兩年,有朋友說有一輛同款走私車,只是駕駛員座椅及方向盤不太好,我想天下真有如此湊巧的事,就花了點小錢買了那車殼,裝上原來的方向盤和座椅,居然仍能正常行駛。
但後來一想:此車初為王林,再為伯根,又多次腥風血雨,戾氣太重,還是少開為妙,就把它停在車庫裡,也算記錄一段歷史。
再過了幾年,這車就再也發動不起來,真正成了標本。
五
圍繞這輛寶馬車的恩怨,大抵如前幾節所述。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真是讓人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王林「大師」早已歸西,他於三年前因涉嫌非法拘禁罪遭逮捕,未及審判,卻因病危而取保候審,期間在醫院暴斃。有關他的一切,初時網上滿城風雨,各種版本大都是貶義,現在也漸漸趨冷,很少有人提起。
我訴說這段前塵舊事,全是客觀事實,不帶任何色彩,以我的判斷,王林確是有過人之處,但終究是江湖術士,人品也屬一般,但也不像一些人揣測的那般十惡不赦,至少未有任何生效法律文書認定其有罪,也沒有什麼天大的來頭為其撐腰,現化作一縷青煙,所有未解之謎都永遠成迷了。
相對於以前絕大部分與王林過往甚密的名人後來的噤若寒蟬,避之唯恐不及,我倒是對馬雲心生敬意,當一些線民指責他與趙薇分列王林左右合影時,他公開嗆聲:
我就是與王林合影了,怎麼啦?
潛台詞應該很清楚:礙著你什麼了嗎?
我想潛台詞應該還有另一句:你們吃自家的飯操首富的心,閒人真是矯情!
至於伯根,更是經歷了人生至為風光和至為黑暗的時光,九七年後我們有十多年未有聯繫,後來聽說他為一樁很小的賭博案而入獄三年,出獄後窮困潦倒,竟然向人借幾千元幾百元度日。
二00九年的一天晚上,手機響起伯根那非常熟悉的聲音,我百感交集,忙問伯根這些年可好?伯根說一言難盡,今後碰到再說。並說他此刻在柬埔寨因欠人四萬塊錢被扣作人質,護照也被扣押,請我看在往昔情分上借他五萬元,並說可由其弟弟明天將房子抵押給我,我聞言心中一酸,對伯根說:
我們總是朋友,你今落魄之中還記得起我,其他一切都不必說了,你告訴我收款卡號,我送你十萬塊錢,你也不必還了。
伯根聞言大為感動,說陳律師你真是好人,今天我已打了十多個電話了,以前我幫過他們的朋友一個都不肯借我,我說伯根以前的恩怨我們一筆勾銷,伯根連說總是我對不起你。
一個月後,伯根回到諸暨來看我,我一看他已滿臉風霜,再無當年氣宇軒昂神態。我就埋怨他當年賭博罪坐牢為什麼不讓家人與我聯繫?伯根倒也坦率,說第一年對你尚有怨氣,也不想讓你幫忙,第二年想想當年翻臉也沒有勇氣來求你,第三年想想反正馬上要出來就算了。
我想請他去當年經常設豪宴的西子賓館請他吃飯並叫幾個朋友,他擺擺手說算了,說我又不是當年的何柏根,許多人看見我要避了,我何必自討沒趣呢?
我聞言心中難過,也就不再堅持。
又過了一年的大年二十八,我忽然念及伯根,就給他打電話,他說一個人在海南,我說為什麼不回來過年?他說心中惦記兩個女兒,也想回來,但是來來回回一趟總要一萬塊錢,現在這麼困難就算了,我聞言差點掉下淚來,想當年豪氣干雲的何柏根居然要為一萬塊錢發愁,我就讓他報來卡號,由於我不會網銀,只好去銀行排了一個小時隊,才將兩萬元匯出,伯根收到後發了一條短信,只有一句話:陳律師,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後來伯根又與我聯繫,問能否想點其他辦法,我覺得伯根已與社會脫節多年,想要重振旗鼓已非易事,但我至少可暫時解決其溫飽,伯根說還是希望住在海南,我說反正你當年抵債給我的十三套房子人家在管,你去後留一套給自己住,省得去租矮平民房,也有個熱水澡好洗,然後把十二套房子租出去,幾十萬一年房租,給你留四成當成生活費,六成你按季度匯給我。伯根高興地答應,幾天後,他以二十年前開發商、現房東代理人身份接管了我的房子。
三年下來,每次通話,伯根都說房子都租出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問他要租金收入,到第三年的大年三十收到伯根一條短信,說:我這幾年生活費全靠你的房租了,謝謝!你的六成我也花完了,以後有錢再還你。
我收到短信覺得十分悲哀,一代梟雄竟落魄潦倒如斯,我想這樣也不是個辦法,給他回了短信說:我們總是多年朋友,房租的錢你就不必再還我了,你再幫我管理過渡半年,到時候我派人來交接,請你配合。
此後,我再也沒有伯根的音訊,房子伯根倒是順利交接給我去接管的人。後來聽說伯根已落魄至三百元五百元都要借,我不勝唏噓,打他電話卻已停機。
我想我總還算對得起朋友。
圍繞這輛命運多舛的寶馬車,我二十年前兩次均以霹靂手段、雷霆之勢開場,複以菩薩心腸,息事寧人之態收尾,總算酣暢淋漓,既未逾越法律道德,也未違背江湖規矩,儘管當年年輕氣盛,及今思之,分寸拿捏還算到位。
現在有時晚上獨自去散步,偶爾碰到二十多歲的黃頭髮小夥子駕著寶馬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心中難免不屑:臭小子牛什麼?老子開諸暨第一輛寶馬車時,你在娘胎裡有沒有出來還不知道呢!
唉!開始懷舊就是老了。
擱筆之際,耳邊仿佛回蕩起三十多年前張明敏唱的《俠客》:
江湖路萬水千山
仗一身驚才絕藝、英雄俠膽
一生飄零
一世俠名
一身是膽
在江中斬蛟,劍氣沖霄
在雲中射雕,愧煞英豪
……
恩怨一揮手
只求得朋友間肝膽相照
……
這歌詞誰配得起?王林?伯根?一度都配得起,後來都配不起,而我,只要配得起最後兩句,願已足矣!
廉頗老矣!回想當年快意恩仇,夜深人靜之際,金戈鐵馬場景又入得夢來……
用一張兩年前一時興起、老夫聊發少年狂,模仿李小龍猛龍過江式招牌動作照片為本文作結吧!權當讓列位看官知道:當年讓伯根帶話給王大師,多少還是有點底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