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記者 / 游宏琦 專訪報導

人生而為人,是自己將自己活成何種人,而非天生本質下的定義。

人應該有崇高的理想與自主選擇權。

謝克駿以上述那段話作為開頭後告訴記者:「如果早認識有唐卡這樣的藝術形式,那這幾年也不用搖擺在各種創作形式中,然而些年的經驗積累,使繪製的唐卡有充分的各式靈感養份可以取用。他在人生不同階段中,經歷了電影情節般的轉折,但相同的是,他總朝著藝術創作,作為畢生的職志。不管以任何形式的創作,都將自己定義為書寫崇高美好事物的藝術家。」

 

他就這樣在尼泊爾待了下來,在彭措先生的工作室中,他們相互學習了對方的文化圖像。有趣的是,他們通常不是用言語教學,而是在比手畫腳間、技法演示間、素材實作間,互相觀摩學習。但若觸及到,象徵內涵、傳承口訣、注意事項等重要部分,他們會請樓下一位精通漢語的藏人幫忙翻譯。

蔣揚彭措老師指導
尼泊爾畫傳統室布框學習
尼泊爾畫室學軋金
尼泊爾畫室
開心的日常

這段美好的關係一直持續了兩年之久,直到尼泊爾大地震,學習嘎然而止。2015年4月25日午間,尼泊爾發生7.8級的超強地震,剛從畫室離開回到旅館三樓休息,突然地板上下左右搖晃得相當激烈,抓不住的床腳滑來滑去,伴隨著牆壁裡磚頭迸裂發出的軋軋聲響。克駿是對地震一點也不陌生的台灣人,但自從921大地震後,雖年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地震不斷,卻不想還遇到比921更大的地震。當下人生重播的心情只有死路一條,等了一段時間震動趨緩,索性提起勇氣向下俯衝出旅店,映入眼簾的是裂跡斑斑的大佛塔,與一旁東倒西歪的建築。大小餘震不斷,不穩定的網路,傳來各地樓房坍塌壓垮人,走山及多座重要歷史古蹟倒塌的煉獄般悲慘新聞照片。

大佛塔是謝克駿下榻旅店旁的一座千年古蹟,也是當地藏族的大聚落,相傳由一位養雞女所發願蓋成,巨大的佛塔俯瞰呈現曼荼羅的樣式,相好莊嚴,千百年來人們不斷圍繞佛塔持經祈求,使佛塔本體發散出一種清淨且安詳的氛圍。

尼泊爾金色佛塔

佛塔如今因地震而開裂,取代圍繞在周的,是驚恐萬分的當地人和遊客。相對於其它地區,因地震引起的各種慘不忍睹的狀況,佛塔圓週三公里左右的範圍,算是傷害非常輕微的地方。莫衷一是,有人說,佛塔底下的地盤原本就較為堅固,但藏人堅信是大佛塔的力量鎮住了地震,無倫如何,佛塔周遭的人們,是相對幸運的了。

旅館的服務人員勸說建築物不穩固,且大小餘震不斷,便安排克駿與他們當晚一起睡在佛塔旁的空地。四月的尼泊爾不算冷,但早晚溫差頗大,冰冷的長夜因有了當地旅館人員的幫忙,也算度了個安穩的夜晚。

隔日他便被畫室的藏族同學,接到較為舒適的臨時帳篷。

令人感到溫暖的是,當地藏族餐廳的老闆們,一早已在戶外搭設好炊具,煮起大鍋飯,免費分發給大家吃,這種無私的互助,在他心裡餘波盪漾著。有些經濟能力較好的人,或集資或獨資,在當地蒐集糌粑粉與乾糧,分送到災情較嚴重的地方,這些非政府的組織性的行善活動,被自發安排得井然有序。

而一方面,機場就顯得相當無序,搶著搭機回國的群眾,亂成一團,航班機位有錢也買不到,中國甚至出動軍機接他們的國民回國,而謝克駿在師姐與旅行社的奔波之下,勉強買到一張商務艙位,回台灣結束了一場膽戰心驚,卻暖心滿滿的六天遊牧生活。飛機起飛,手裡握著臨走前藏族朋友給的糌粑,他相信,他在尼泊爾的朋友們,一定能靠著自己的韌性,平安的活下來。

地震回家同學歡送

他心裡忽然感受到一種悸動,這樣的近身,接觸了國土危脆、生命無常,他似乎應該著手去完成一些什麼或是去回應什麼使命。


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世間萬物沒有一刻是不變動的,地震發生的半年後,謝克駿再度踏上尼泊爾國土。在募資順利下,大佛塔已經開始整修,其餘如帕坦皇宮廣場附近的印度教宏偉古蹟,尼國政府只能放任不管,更遑論鄉下那些偏遠的地區,荒涼如廢墟一片。路上觀光遊客明顯減少了許多,貪腐的政府無力修復基礎設施,民生生活變得更加的艱困。然而,彭措先生的工作室營運依舊,那個如家的地方,還是一樣散發著各式顏料味道與熟悉的藏族康巴人式笑聲。待了半年後,彭措先生終於給予認定了謝克駿的唐卡繪製功力,提出可以結束學習了。這樣的應可也代表師徒即將互相道別!

幫忙整修大佛塔

整理了在工作室學習的圖稿後,結束了長達三年的尼泊爾唐卡修習。


關於唐卡藝術的詮釋與其作畫的理念

 

藏傳佛經儀軌中常有:「珍寶瓔珞等嚴飾,莊嚴二尊佛子身,尊身何須莊嚴飾,為增光燦之因緣。」這樣的敘述。

意指,菩薩早已具足福慧資量,實無需要人世間的財寶,然而唐卡作為一種菩薩示現的藝術樣式,凡眾只能用最好的顏料諸如黃金、孔雀石、硃砂等名貴寶石所研製的顏料來莊嚴。

 

在遊訪尼泊爾一些較大的佛寺,裡面不乏珍藏有前人畫師,精心調製的顏料所敷繪之唐卡,這些唐卡,佈局穩重,色彩飽和度高,無過多炫技的線條,暈色雖稱不上不完美,但畫面卻發散出獨特的礦彩本質的美感。

大量商品化 唐卡變成充滿匠氣的商品

 

反觀市面上販售的多數唐卡,劣質的底材與顏料,發散出令人作噁的味道,配色大抵低俗,過多炫技的黃金色線描繪,無意義的漸層暈色,媚人卻不動人。

 

想當然,在尼泊爾變成知名的觀光勝地後,世界各地湧來的觀光客,人手都想買一幅唐卡當作紀念品,就在商業的權衡之下,大多工作室雇用便宜的工讀生來作畫,選料當然也是越便宜越好,甚至不乏有幾可亂真的印刷品,在觀光客眼中,唐卡也就是長那個樣子,市面上因此充斥著做工劣等的作品。

當唐卡被當作是商品時,就像一幅廉價裝飾繪畫,它會被濫製生產;但若是一幅宗教藝術品,那作者就該以虔誠的奉獻之心來完整祂。

 

相較於尼泊爾,台灣的藝術教育較為多元化,對於材料的認識與取得也方便。

尼泊爾的一場地震,也震出了謝克駿對唐卡作品獨特的看法,肉身無常,既然要繪製能傳世的宗教藝術,那就非得使用精良的素材來完成。

 

回到台灣在好友推波助瀾下成立了工作室,但一開始並未使用任何工作室名稱,直到2023年農曆過年才正式有了一個工作室的名稱與品牌形象識別:「自觀明」唐卡繪畫工作室。

工作室LOGO

但是從一開始,對外接受委託繪製唐卡時,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對畫布的做更進一步的提與完備。

傳統唐卡底材,除了少部分使用獸皮或人皮,大部分是繪在棉布上。老人說唐卡所用的畫布,皆由16歲妙齡女子所紡的精鍊棉布,藏地並不產棉花,古代藏地棉花應由印度轉運尼泊爾,或由中國絲路進口,材料取得不易,所以由細心眼力好的16歲女子,來擔任織布工作不足為奇。

 

而如今東西貿易往來頻繁而便捷,布疋十分便宜,為了唐卡能傳世不變質,高級訂製唐卡,屏除化纖布會使用精緻的純精梳棉。
但精梳棉布雖然具平整與織目細緻的特性,表面依然會有些微棉絮,這些肉眼難以辨識的棉絮,常使大面積暈染的表面,呈現積滯顏料的斑點瑕疵。

於是謝克駿直接採用高磅數的純天然蠶絲綢緞來當畫布,薄絲緞在藏地常做獻供哈達使用(但現在的哈達也已經多使用化纖),因其價格高昂,大多不被畫師當作唐卡基材,然而純絲綢緞表面平整,纖維細緻,結構緊實,在暈染時,能較大的表現出自然無暇的微妙漸層,且其顯色效果比棉布良好。

高磅數綢緞,也能在作品完成後,利於藏式卷軸裝裱,整體價質感高。一般唐卡無防腐的前置作業,因此年久後,常出現蠹蝕。

他將絲綢浸漬丁香、辛夷、藿香等數種香藥配方,冷藏數日備用。塗布胡粉乾後經大螺貝反覆磨整,即成為謝克駿唐卡專屬的畫布。

 

外行人強調顏料材質 內行人直觀畫工、比例、神韻


在尼泊爾修習的過程中,從未聽過有哪一間畫室的畫師,強調自己所用的顏料是礦物顏料,反而是在台灣許多流通文物販賣法器的藏傳文物買賣商家,或網路銷售的術語中,礦彩一再被強調,目的是引導客人往唐卡的價值在原料而非畫工。

在一般商家販售的唐卡中,主尊的比例姿態正確,神韻是否動人,整體配色是否令人心曠神怡。這些反而是一般人難以察覺的細節。

 

當今所謂的高定唐卡,品味大多偏向噶瑪噶日畫派,其畫派風格因受漢地影響,大多有著大面積透明技法的煊染,以及大局部的留白,且在配色上著重色相的統一性。然礦物顏料因其分子較大特性,不易做大面積渲染,因此該畫派在顏料選用上,多使用小分子如水彩、墨、赭石、花青等水溶性顏料。

而在主尊的皮膚衣著等,使用防水性強的壓克力顏料,使其能在之後施做陰影不破壞底層顏料。

 

質感上的差異與畫質的呈現

 

礦物顏料有其特殊的美感氣質,礦質粉末在光線下會折射出閃閃的光澤,其千百年不變質的特性,也其成為壁畫或宗教繪畫的首選。礦物有其經年累月的能量,礦物的顏色本身也直接影響了觀者的情緒,近代甚至從顏色衍生出色彩療法。

唐卡作為一種精神界的實現化,顏色不僅是其承載形象的原料,色彩的發散實能影響情緒,觸動內心相應靈感。

事實上礦物彩繪並不符合現代人作畫的步調,它不易重複上色,不易暈染,製程耗工費時。

礦物在磨碎後,經水波法分級選出顆粒大小不一的曠質粉末,顆粒越大,色彩高度飽滿,在畫面中的展現也越華麗,但較不好上色;反之顆粒極小的,色彩飽和度低,畫面中呈現高雅的中間色調,相對好施作上色。

 

謝克駿雖然傳承於傳統的噶瑪噶日畫派,但堅持全幅唐卡使用,大面積的粗顆粒高飽和色彩的礦物彩,相對於低彩度同色系的配色方式,全幅作品使用高飽和純色彩配色,對藝術家的美感素養,是一大考驗。

在色彩比例調配不當的情況下,非常容易使畫面流於俗氣。他使用特殊的繪製技巧,打破礦彩不易做漸層喧染的限制,其間使用局部水性顏料。堆疊出礦質的厚實美感,斟酌搭配的各色高飽和色彩,流光溢彩,氣質典雅攝人心眼。

礦物彩繪,能耐住紫外線與時間,全然不會變色變質,又能表達繪者供養諸佛的心意。這時候礦物顏料的特性與價值在足以傳世的作品上才能顯其重要!

 

如蒙德里安的色覺平衡感,富貴濃重的純粹色彩,與粗砂礦物質感,成為了謝克駿在其唐卡藝術上的繪畫特色。

 

研究西藏藝術的先驅杜齊曾說:西藏藝術透過無窮多樣的象徵性特質,來表達一個深刻而複雜的神秘世界追求。

 

視覺上,唐卡藝術所表現的諸佛的圖像,是寫實的、生動的。

意義上,諸佛所在的法界,則是抽象的、樸實的、想像的、多向度、多維度空間的世界。

而二者理應彼此相融,創造出先驗界與現象界的一體和諧之感。

密宗信徒對其供奉膜拜,以其為精神修煉的參照而加以觀想。

作為一種古老的宗教藝術圖樣,它流傳甚廣,影響巨大,甚至超出它本有的宗教意義而成為一種特定藝術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