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方華

到杭州,已是早春時節。落腳旅館,電視上正播報,孤山上的梅花已經含苞欲放。欲放?不是「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嗎?

求教度娘,得知,梅花的綻放大都是在早春,歲寒稀有早梅怒放。傲雪鬥霜的應是臘梅,而梅花與臘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植物。

於是揣測,「隆冬十二月,寒風西北吹。獨有梅花落,飄蕩不依枝。」怕更多是騷客及士大夫們的一種憑枝吊懷與抒情吧?而「村前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描述的也或是春天一場暖雪下的盛開?難怪王安石詩雲:「春半花才發,多應不耐寒。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

可電視上那些雖不凌寒,卻傲過風雪,只把春來報的紅豔花骨朵兒,仍勾起我尋梅問春的興致。

那天辦完事,正身處西湖邊,想那湖畔堤上,該有一兩枝紅梅為我守候著春天吧?於是過斷橋,沿白堤一路彳亍而去。

樹吐嫩芽,草色遙看,亭台樓閣,湖光山色,真個是暖風熏得遊人醉。可一路行來,只見柳含煙,不見梅疏影。心中感歎,梅畢竟不同於山野漫生的桃杏,千百年來,恐怕每一葉梅瓣上都被文人墨客們塗寫了筆墨丹青,身價也自然高於那些平民的花朵,難得一見了。

行之將久,見一牌坊,立於西湖岸邊,上書「復旦光華」四字,語應出《尚書大傳·虞夏傳》「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之句。據說復旦大學的名稱也出於此,意旨自強不息,寄託了當時中國知識份子教育強國的希望。回轉身,見一庭院幽深,隨信步走入。行百米,迎面一石壁,上刻兩朱紅大字:孤山。

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電視上播報的賞梅佳境就在此處。

拾級而上,緣徑邁步。不由得觸目驚歎、提足驚心。文瀾閣、西泠印社、六一泉、俞樓、秋瑾墓……歐陽修、蘇東坡、蘇小小、俞曲園、吳昌碩、蔡元培、林風眠……那一座座亭台、一處處院落、一方方雕塑、一塊塊碑刻,讓我在厚重的歷史與文化面前陡生敬畏而自感渺小。讓我感歎,這每一邁足,恐都踩在名人的足跡、文化的卷頁之上。

行走在文化與傳說之間,一直有暗香撲鼻,卻遍尋不見梅影。想必,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就是在梅香中穿行,那些傲立在歷史與文化之中的身影,就如隱在林深之處的梅枝吧。

沿水邊曲徑折轉東行,忽見一亭翼然山麓,近觀,上書放鶴亭三字。看過碑銘才知,原來此處是宋代詩人林和靖的隱居之地。不免暗慚自己的孤陋寡聞、學疏識淺。

林和靖,名逋,北宋人,通曉經史百家,擅書畫,工詩詞。他曾言:「人生貴適志耳,志之所適,方為吾貴。每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其長期隱居孤山,終生不娶也不出仕,尤喜種梅養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詡「梅妻鶴子」。據傳,孤山多梅,即始於林和靖也。

林和靖愛梅,也是賞梅高手,每當梅開之季,便經月不出,以詩酒盤桓花下,詠梅佳句迭出,其中《山園小梅》成傳世絕唱: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憑弔完林和靖之墓,轉過放鶴亭,眼前豁然一亮,滿山坡的梅花,似一場熱烈的愛情猝然撲入胸懷,濃烈得似乎要將孤山和這個春天點燃。

入梅林,徜徉花下,看灑金梅紅白相間,觀宮粉梅俏麗襲人,賞黃香梅色重香濃,窺綠萼梅潔白素雅,喜玉蝶梅翩翩若仙,贊朱砂梅紫豔熱烈,真是一片妖嬈,各具情趣。果然是「人間蓬萊是孤山,有梅花處好憑欄」。

梅林臨水處,是一尊魯迅的巨大坐姿銅像,先生面前是秀麗的湖光山影、大好河山,先生背後是傲過嚴寒、怒放報春的梅花。其境堪合,其義深遠。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猶餘雪霜態,未肯十分紅。」近觀水湄的幾棵桃李,枝頭剛露出幾星小芽兒。由衷感歎,梅花,這個花中的君子,真個是傲骨敢為天下先,香散乾坤萬里春。

出孤山,前面就是岳王廟。入得千百年來萬民景仰的廟堂,竟與梅花再次不期而遇。在精忠報國、還我河山的餘音裡,一條紅梅掩映的石徑,把我的敬仰送到武穆的靈前。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心中默誦著詠梅的詩句,登向高處。回首葛嶺之下,叢叢紅梅如火,處處江山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