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培甫

有個叫楊敞的作者,不知從哪裡扒出陳七陳八的舊事,說明代有兩個官員貪戀五泄「美色」,連官位也不要了。一個是時任諸暨主簿的周文煒,七遊五泄,流連忘返,誤了返程時間,被降了職,就乾脆辭了官位。一個是吳縣知縣袁宏道,為一睹五泄之類江南美景,七辭其官,最後稱病不辭而別終於獲准。他隨友赴五泄遊歷數日,一路暢賞美景、題詠唱和,大讚美哉,大呼值得!看來,從古到今,五泄美景確實醉倒無數遊客。

我在老家謀差時,常陪客人去五泄遊玩。一次次走同一條線路,登船遊湖、聽禪拜佛、拾級觀瀑、西源探幽……也無數次沉醉於五泄的山水之間,只是從未在景區過夜。有一種說法,未曾住下來的只是過客,未曾領略早晚景色,難以感受到美的真諦。這話我信。

離開家鄉後很少有機會重溫五泄美景,加上景區住宿條件限制,未曾在五泄景區過夜,成了我心頭的憾事。

最近聽說在五泄景區開出了一家很有品位的民宿,叫堯珈.禪悅,是著名鄉賢郭水堯的作品。對郭水堯我有所耳聞:從武大櫻花樹下出來,又走進同濟深造建築設計,鍾情于高端民宿設計、經營。據說他在全國已有10多家高端民宿,黃果樹景區的堯珈.瀑布村、堯珈.望瀑、堯珈.凡舍,安吉的堯珈.仲夏夢,溫嶺石塘的堯珈.星羅海野,諸暨老家的堯珈.養心墅,已成了網紅民宿。其實,他做民宿與喜歡文字的人寫作一樣,一家民宿就是一部作品,賺不賺錢是次要的事,讓人喜歡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過往經歷,使我對民宿有著特別的興趣。近日,約了幾個好友前往五泄,一起體驗堯珈.禪悅,感受五泄山水的晨昏景色。想不到的是,我這樣不懂禪學的人,也得到了一次由禪意、禪境帶給的心神怡悅。

禪意禪境是由五泄禪寺、美宿禪悅、晨色晚景共同營造的。

堯珈.禪悅坐落在五泄禪寺對面,與禪寺僅一溪之隔,可以清晰聽見禪寺的晨鐘暮鼓。也許是緊挨禪寺的地理位置,引發了設計者的靈感,選擇了「禪悅」主題。

在面溪靠山的狹長地帶,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矮屋,很像卡通裡的雪鄉,只是屋頂覆蓋的不是白雪,而是茅草。站在禪寺門口,或者去東源五泄路過,你必定會朝美宿看上幾眼,因為那本身就是一道風景。尤其是夜晚有燈光襯托,與禪寺交相輝映,美宿更顯禪意。

走近細看,美宿由幾個小院組成,由外到內,全按禪意風格裝飾。無論你在房間、在餐廳,抑或在茶室喝茶,你都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每一處細節不無透著濃濃的禪意。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富有禪意的名字,如無相、無量、無界、無念、無名、無私、無恙、無欲、無邊、無畏、無垠、無染、無限、無憂、無慮……連一次性用品的外包裝也充滿禪意。牙刷外包裝寫的是「朝夕百年,陪君笑對塵世繁華間」,浴帽外包裝寫的是「與千絲做伴,讓呵護對峙荒涼」,護理包寫的是「只為貼著你的溫柔」,梳子外包裝寫的是「山水詩畫間,梳靜塵世繁華」。

我們到達景區已近傍晚,沒多久,最後一批遊客匆匆登上遊船回程,偌大的景區就剩下我們幾個。美宿主人在第五泄瀑布邊擺了一台富有禪意的下午茶,友人圍坐,茶香氤氳。在這遠離塵囂的群山間,只有瀑布傾泄而下,一切靜然,默然。此刻,友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大自然仿佛開啟了靜音模式,連瀑布跌進龍潭也變得悄無聲息。也許是禪意的神奇魔力,清空安寧的心,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喝茶,看景,朋友間想說的千言萬語也被安寧替代。此時此地,沒有孤獨,沒有焦慮,沒有雜念,沒有欲望,靜若安瀾,心如止水。

晚飯後,我還沉浸在下午茶的意境中,在房間稍息片刻,便獨自起身前往第五泄。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群山影影綽綽,我打開手機電筒,徑直走到瀑布下面。瀑布還是那樣從高處縱身躍下,跌入深不見底的龍潭,發出嘩嘩的聲響,像一支單調而雄壯的曲子,只是沒有聽眾。我找了塊石頭坐下,關了手機電筒,在漆黑的夜幕中成了唯一的聽眾。你也許欣賞過獨唱音樂會,但不會獨享過只為你一個人演唱的音樂會,可此刻的我,卻享受到了!

我久久地坐在水邊的石頭上,沐浴著瀑布飛濺的清涼。坐著坐著,瀑布又開啟了靜音模式,我的心中一片寂靜。我仿佛看到,七十二峰三十六坪那鬱鬱蔥蔥的樹木下面,不斷滲出涓涓細流,匯成小溪,匯成瀑布;我仿佛看到,瀑布之水融入五泄湖,流經五泄江、浦陽江,然後匯入錢塘江,融入大海。在這漫長的途中,水汽借著陽光升騰到天空,或許有一部分又以雲的姿態飄到五泄上空落下來,完成一個迴圈。人生何嘗不是如此,不管你飄向何方,飄到多遠,結果都一樣,人人都要完成一個輪回。

如果從第五泄拾級而上,依次可以到達第四泄、第三泄、第二泄、第一泄,然後到達劉龍坪。如果是在白天,還可以繞到向鐵嶺頂的永豐亭,在那裡看一陣子山頂村落的嫋嫋炊煙,然後沿著翠竹蔥郁的向鐵嶺,下回到第五泄。考慮夜間行路安全,我在第五泄靜坐後原路返回,早早回房休息。

次日清晨,一種異常輕柔的聲音將我喚醒。我睜開眼睛,是一縷柔和的晨曦撥開窗簾的一條縫,輕輕地溜進了我的房間。我像一隻高空落下的皮球,從床上彈了起來,利索地穿上衣服,輕手輕腳走出房間。

一彎新月,翹著兩隻嘴角,在禪寺上空展示微笑。一抹彩虹般的祥雲飄過,飄向它認為應該去的地方。山色如黛,群鳥啾啾,清風習習,溪水淙淙,群山正在醒來。兩扇鮮紅的禪寺大門尚未打開,沐浴在晨曦中的寺院,雄偉而莊嚴。

我從禪寺大門口繞過印山,站在那棵正在接受搭棚搶救的古樹面前。這棵當年由靈默禪師親手種植的銀杏樹,至今已有1100多年,是五泄禪寺古老歷史的見證。我默默祈禱千年古樹重回枝繁葉茂。

在寺前坪上,原有兩塊小巧玲瓏的石頭,一似青獅俯坐,一如白象蹲峙。傳說靈默禪師每日清晨必來此吸氣誦經,獅象感悟真諦,坐化成石。良價拜靈默為師後,常坐石上念經,兩塊石頭成為極有靈氣的獅象石。可惜的是,一場罕見的暴雨洪水,沖走了獅石,只留下孤零零的象石。我找到那塊象石,仔細閱讀石碑上的說明詞,眼前仿佛出現了靈默、良價誦經的影像。

我在石象前久久站立,望著溪眼前黑黝黝的缽盂峰,想起了諸暨博物館的那個舍利瓶。我一次又一次去諸暨博物館,每次都為這件寶物而去。每當站在那件精美絕倫的寶物面前,我總是看了又看,挪不動腳步。這是一件出於北宋名窯的越窯青瓷舍利瓶,高9.8釐米,口徑4.8釐米,底徑3.8釐米;小口,寬平沿外折;細長頸,圓肩,鼓腹,下腹收斂;喇叭形圈足,小平底;頸至肩部飾雙線凸棱五周,腹部刻重瓣仰蓮,蓮瓣肥碩飽滿;通體施青釉,釉色素雅,造型玲瓏。這是諸暨博物館的鎮館之寶,1995年出土於這五泄禪寺缽盂峰下,出土時,瓶中還裝有三顆舍利子。

舍利子不同於一般的舍利,它是得道高僧大德圓寂火化後所凝結成的晶體,是佛教信徒爭相供奉的寶物,歷來被視為佛門珍寶。五泄禪寺的三顆舍利子來自何方?因何埋於地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三顆舍利子不是一般的佛教寺院能夠擁有,這個舍利瓶,是五泄禪寺輝煌歷史的見證。

忽然,「鏜,鏜,鏜……」洪亮的晨鐘在禪寺內響起,在群山間回蕩。晨鐘餘音未絕,寺內誦經聲響起,清朗而悠揚,五泄景區的山山水水,沉浸在禪的意境之中。

我繞過缽盂峰,在悠長的西源峽谷獨行。一路小橋流水,老樹枯藤,我被禪的意境深深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