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新
來源:微信公眾號:遠征大酒店 尋找飄蕩的忠魂
茶廠倉庫及車間一角

這是一篇滯後了整整三十八年才交的稿子。    

一九八三年下半年,我二十一歲,以諸暨茶廠職工學校語文教員身份到諸暨皂溪公社山口村的諸暨茶廠山口車間教了三個月的書,與那裡的學生兼工友們結下了友情。

我曾說:回去後打算寫一篇《山裡人》,記錄一下山裡弟兄對我的情誼。

回城後漸漸把這作文忘了,但其實回過頭來想想也是好事,一來當時生活閱歷單薄,寫起文章來除了堆砌詞彙,便是無病呻吟,不見得能確切抒發所見所感,如果當年寫了,今天翻出肯定不忍卒讀,二來當時寫了也無處可發,如果向諸暨城裡唯一的官辦雜誌《浣紗》投稿,給我一份鉛印的《退稿通知》,上面除陳永新同志五個字是鋼筆寫的,其他都是千篇一律的「希望你再接再厲,為廣大人民群眾創造更多喜聞樂見作品」之類,幾乎是沒有懸念的事。

倒不如現在來還了三十八年前的欠帳,寫了隨時能發,多少總有幾個人看。

之所以稱作山裡的兄弟,因為當年交通通訊閉塞,山口到縣城一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車,進趟城算是大事,四周又群山環抱,按諸暨人通俗的劃分,山口村已是典型的山裡。

稱教書已是高抬我自己,我不是正式的老師,學校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學校,唯一的教室是一個機修車間草草打掃了一下放上一塊黑板,下面放上幾條長櫈。

彼時改革開放不久,茶廠從各處招來的知青、頂職者文化程度參差不齊,縣裡奉上級精神要求全縣職工必須達到初中文化程度,否則學徒工不予轉正。

於是,機緣巧合,陰差陽錯,我這個在茶廠製茶車間幹了四年苦力並同時在機器旁看了四年唐詩宋詞書劍射雕的人因一次工作表現差,被迫寫檢討書時用文言文信口胡謅,歪打正著,被當時茶廠的老書記,我人生中第一位大恩公朱燦華老人家青睞,派我去紹興職工大學讀了半年語文師資班,回來作了人小鬼大,學生大都比老師年紀大的語文教員。

當時山口茶廠剛被諸暨茶廠兼併成為下屬一個車間,於是,就有了我三個月與山裡兄弟們的不解之緣。

當年教室今猶在

上課的日子是非常枯燥的,畢竟文化程度參差不齊,天天講語法修辭,什麼主謂結構、動賓結構,排比擬人,用的又不是成人教材,對十多歲的初中生還講講,對已經有些社會閱歷的人去講,講的興味索然,聽的昏昏欲睡。後來我一看教室裡氣氛沉悶,就扔開書本,講起了書劍射雕,講到天池怪俠袁士霄年輕時因性格倔強,使兩小無猜之人終成心目中永遠明眸皓齒的夢中情人後性情大變,獨創一套百花錯拳,震古鑠今,天下無敵時,手舞足蹈,架不住大家起哄,便按自己的理解一招一式演示給大家看,講得興起,下課時間到了,學員們堵住門不讓我下課,我求饒說肚子餓了,吃完飯再講,他們不依不饒,說再講一段便允許下課,而且故事情節須有關聯,我只得回到講臺上,講袁大俠前女友後夢中情人,天山雙鷹關明梅陳正德夫婦六和塔上大展神威,最後碰上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長,獨臂使一手追魂奪命劍,才知強中更有強中手。

直講得我口乾舌燥,他們才放我出教室。

及今思之,真是興趣盎然,溫情充溢。

 

山裡的物質生活比精神生活更枯燥。

除了中午晚上是食堂裡用大號鋁製飯盒蒸飯外,早餐也是吃米飯,這對於城裡吃慣了各式早點的我來說真是要命,我就向車間主任去提要求,主任吩咐食堂單獨為我下麵條,並讓食堂去山口村農戶處買來一些雞蛋煎成蛋皮就些蔥花做成雞蛋麵。

儘管與城裡東風飯店的片兒川差了許多,但在這大山溝裡能吃上麵條,也算馬馬虎虎。

一幫學生兼工友看著我的小灶待遇羨慕得垂涎三尺,一開始還不敢湊上前來,漸漸熟悉了我就讓食堂稍微多做一點,誰碰上了就給誰分一點。

一般一碗麵條標準也就二三兩,我最多說六兩,供另外兩人分著吃。後來人熟狗皮,大家都來蹭麵條吃,食堂越下越多,從八兩到一斤,反正都算到我頭上。有一次雲才走到窗口,大聲吼道:陳老師今天要吃兩斤麵,那食堂的成木師傅一看雲才那兇神惡煞相,只好一邊嘀嘀嘀咕咕一邊又不情願地燒了一大盆出來。好笑的是:給我一個人燒小灶時,我還能吃獨食,兩斤麵條端上來,留給我的反而只剩下點麵湯,幾位先搶的弟兄大概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了,就各自舀一點出來給我。

離山口五裡路便是趙家鎮上,公路邊上,開著一家郭記飯店,只有三張小方桌,發了工資獎金時,大家就去打個牙祭。

郭記是家夫妻店,那女兒十七八歲年紀,卻如清水出芙蓉,十分清秀。穿一身碎花青布衣端上菜來時,如楊柳般飄逸而過,惹得一眾毛頭小夥心馳神往,盯住她看,膽子大點的便揀些葷話,沒淡沒鹹地口上占些便宜,那小丫頭裝作沒聽見,臉上一紅,返身躲入廚房裡,叫兩三遍也不出來。其實,當時眾人大都連戀愛都沒談過,口上饒舌幾句,按現在的說法,也是意淫。

我人小鬼大,覺得自己總是老師,總要有點師道尊嚴樣子,他們起哄時,我也不去搭腔。有一次酒喝多了,新軍扯著嗓子拍拍我肩膀:

永新!(估計不喊我陳老師是他們已當我朋友的分水嶺),大家都是年輕人,何必介一本正經?真經只有唐僧取回的一本是真的,另外的都是假正經。

話音一落,眾皆哄堂大笑,那小村姑臉一紅,又閃身躲入廚房裡。

由於諸暨話郭記與國際同音,回城時新寶問我嘴饞時怎麼辦,我說趙家有郭記飯店,新寶嘴一撇,一臉不屑說:吹牛!趙家有什麼國際飯店?杭州都沒有。

山口教書時還未成家,週末了便回江藻去看父母及小夥伴。騎自行車從山口到江藻,要路過光新家的杜黃橋村。

有一次週六中午路過,光新便留我吃飯,並去池塘裡釣了一條大鯽魚,那時的魚都是野生,筋骨特別好,待他剖膛開肚將鯽魚蒸了三五分鐘,我心急想嘗鮮,掀開鍋蓋,那鯽魚還沒斷氣,猛一甩尾巴,醬油豬油濺了我一臉,光新笑得在灶膛裡前仰後合。

多年以後,我們還不約而同,想起那條堅強的鯽魚。

當年搶麵條吃的食堂

三個月的時間倏忽過去,等到回城的日子臨近,忽然對這個山口茶廠和這幫朝夕相處的人有了些留戀。

大家張羅著要為我餞行,永康把各人的採購任務分派下去,你殺雞、他釣魚,井井有條,派宣勇去趙家鎮上打兩熱水壺黃酒,兩壺酒十一斤重,宣勇左手扶自行車把右手拎兩壺酒,上坡路騎不動了便下車推行,累得氣喘吁吁。 

大家又照例猜拳行令,大呼小叫,酒酣耳熱之中,光新調侃說:你明天又做城裡人去了,可別忘了山裡兄弟們。我連說不會。

說到不久將安排的全縣職工文化考試,因為與大家學徒工轉正有些關係,也有人憂心忡忡,我拍拍胸脯說:另外也幫不上忙,下次考試時我會要求把我排在你們所在考場的監考官,你們做不出題目書帶進來抄好了,我反正當不看見。

紀寧邊啃骨頭邊抹著嘴巴說:陳老師!我考試如果通過了,你下次來我請你去郭記飯店喝酒。我欣然應允。

那天喝完送行酒,頭重腳輕地騎自行車回江藻,不知是留戀山口還是酒後乏力,反正車騎得特別慢,平時一個小時,那天整整騎了兩個小時。

過了一個多月,山口的弟兄們考試全部通過。

再過一個多月,我去山口看他們,公共汽車開過趙家汽車站後,忽然看見在田間彎腰澆水的紀寧,我半個身子探出窗去,揮手大喊:紀寧、紀寧!

紀寧看清是我,一下子扔掉水勺,朝我飛奔過來,終究還是汽車快了一點,紀寧跑在汽車後大喊:陳老師!夜飯郭記!夜飯郭記!

晚上由紀寧請客,照例又是大呼小叫喝酒猜拳,照常又對那小姑娘說些不鹹不淡的葷話,小姑娘幾個月下來大方多了,也不來搭理我們。

為我餞行的小平房

結束山口三個月的教書日子回到縣城後,與山裡兄弟們的來往便少了,八十年代初,交通通訊都還很落後,我偶爾也回去看幾次,除了永康、光新等幾個關係密切的仍有走動外,另外的基本也沒有了往來,心中卻不時在想起山口的日子,想起山裡的弟兄。再過幾年,茶廠倒閉,大家都作鳥獸散,更是難得碰到了。

八六年底,我剛結婚,還租農民房住在南門石塔頭出租屋裡,有天大雪的清晨,忽然出租屋外響起幸福牌摩托車突兀的聲音,又聽得有人在大聲喊我名字,我趕緊披起棉襖走出去,原來是毛新軍來了,全身披滿了雪花,頭上雪水溶化,已是一臉水漬,從摩托車後座解開繩子,取下來一隻編織袋往我手中一遞,氣喘吁吁地說:過年了,山上剛去挖了些冬筍,你燒東燒西好吃吃!說完,調轉車頭又轟鳴而去,我當時心頭一熱,覺得暖烘烘的。

永康後來進城當了土產公司經理,又去了什麼商場當了黨委書記,平時也很少聯繫,有一年住進排屋叫了山口的老兄弟喝新屋酒,打電話給我,口氣不容商量:明天來我家裡吃飯,山口的老兄弟都來了,大家都在記得你,任何應酬你都給我推掉!

那一天,大家摟肩搭背,邊喝酒邊在永康家唱當時時髦的卡拉OK,自然,猜拳行令又是少不了的。

光新仍然住在杜黃橋,有一年我從北京回來,開著法拉利去看他,那巨大的轟鳴聲半個村子裡都聽到了,剛好他女兒倩倩在讀警校,小姑娘颯爽英姿,光新對女兒說:難得的,讓陳叔叔開著法拉利帶你去兜一圈,我沒大沒小開起了玩笑說:就在這附近兜一圈好了,這麼漂亮的小丫頭坐在一個小老頭開的跑車裡,楓橋街上兜一圈,把你女兒的清白名聲都毀了,下次嫁不出去要怨我了。

過了幾年,光新女兒出嫁,熱熱鬧鬧的辦喜酒,卻沒有請我,我事後知道,打電話去臭駡他,他支支吾吾推說:我想你在北京一定很忙,就不來打擾你了。

其實我心裡也清楚:老朋友這些年走動少,多少有些生疏,再說我成了名聲遠遠大於實際身家的老闆,他們有了莫名的距離感。

想到這裡,心中掠過一絲惆悵。

近來總是懷舊,趁記憶還清晰,寫點小文章,記錄一段往事,也記錄一下當年那純粹的、纖塵不染的友情。

跨越36年的兩隻茶杯(右邊那只是老茶廠職工為紀念進廠40周年特意定製,我要求製作方仿1982年茶廠發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