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新
來源:微信公眾號:遠征大酒店 尋找飄蕩的忠魂

 再過三天,就是重陽節。

記得那篇膾炙人口的唐詩《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前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家喻戶曉,後面兩句「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則傳播得相對較少了。

我曾多次念起這兩句,有時是在口中,這幾年卻更多的是在心裡。

我今天所稱五兄弟並無血緣關係,不過,四十多年如一日,我們親如兄弟,不管任何一人發生任何至榮至辱,大富大貴、大災大難、上天落地,都未曾絲毫影響我們交情。

在當下這個物欲橫流的世道上,這樣純粹的友情,也算十分難得了。

我們每年正月初一都彙聚在達飛石柱塢小山村中的老家吃飯,有一年上午十一點剛聚齊,在北京過年的許平打來電話問我:你們齊了吧?我脫口而出:遍插茱萸少一人。

幾年前的春節前幾天,其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兄弟(以下簡稱小弟吧)出事,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實現「少一人」,我再也沒有心情吟詩,我與權哥兩個從來不去下廚房的大男人,一個做菜,一個洗碗,然後相對無言,眼淚汪汪喝下正月初二的傷心酒。

今天,忽然覺得已漸入老年,恐今後記憶衰退,有必要為我們五兄弟幾十年的交情作點記錄,也對我們的子孫後代有所交待,讓他們知道祖上有五兄弟四十年親如一人,儘管下一代不可能再有我們這樣深的交情了。

由於其他幾位弟兄或不宜寫,或不便寫,今天就以老大哥權哥作主線描述一二。只關乎人性,只敘述友情,不論其他。

 權哥是諸暨楓橋永寧鄉將軍村人,那個綠水青山的小山村出過最大的官恐怕就是官拜正廳的阿權,卻取了個霸氣的村名,也說不出什麼來由。

權哥和許平1979年從離將軍村不遠的白米灣中學高複班雙雙考入江西財院後分別離開了將軍村與馮蔡村,與江藻考入的小弟成為大學同窗,也奠定了此後四十年五兄弟中的大半壁江山,達飛考入了中山大學中文系,奠定了新華社記者職業生涯的基礎,而我,因為是居民戶口,不願再受高複班之累,比他們早一年招工進入縣城裡的諸暨茶廠做起了汗漬比茶漬要多的苦力。

阿權與小弟大學畢業後,雙雙進入同一個省級機關工作,留在了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達飛與許平雙雙進了京城,而我,在他們大學畢業時,也陰差陽錯地憑一篇半生不熟的文言文脫下了汗漬斑斑的工作服,在茶廠職工學校當起了語文教員。

阿權八十年代末期時常回將軍村老家看望父母,因為下班後坐火車到諸暨早已沒有了去永寧的汽車,我便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去火車站接上他後直接捎他回家,他剛下火車時還是一副省級機關青年才俊模樣,西裝領帶,頭髮油光鋥亮,待到我一路風馳電掣把他捎到家中,兩人早已灰頭土臉,阿權的老娘忙不迭端來熱水讓我洗臉,我就跟阿權說:你洗吧,我反正回去又是一路灰塵,乾脆回到家再洗。

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已當了幾年半吊子的律師,諸暨城裡也算認識了幾個小老闆,有一天下午阿權打電話來說晚上回諸暨,我吹牛說:今天鳥槍換炮,讓你享受專車待遇。 

晚上,剛剛學會開車還沒有考到駕照的我從一位請我打官司的包工頭中借得一輛安徽產的飛虎牌小麵包車,接上權哥後,兩人興高采烈,手舞足蹈直奔將軍村而去。

過了石砩村後便沒有了公路,只是非常狹窄坑坑窪窪的村路,一路顛簸,突然遇到一個大坑,咣當一震,那蹩腳的麵包車便熄了火,再也發動不起來,阿權急得滿頭大汗,一溜小跑到家中,然後他幾個哥哥帶了幾個鄰居趕到,大家都束手無策,我忽然想起聽老駕駛員說車子熄火時用人力推動也可重新發動,我一說眾人立即回應,我見前面路太窄怕我新手調不了頭,阿權的大哥說:介小的車有多少斤量,我們抬起來原地掉頭好了。於是,我坐在駕駛座上,四五個精壯漢子發一聲喊,一下子把那飛虎車調了個頭,我讓他們一齊發力推動前行,只幾十米,車子就發動了,我擺擺手開車就走,阿權在後大喊:吃了點心再走,我探出頭來說:我還是趕緊回去,這老爺車等下再壞掉就麻煩了,於是,一腳油門,一溜煙跑回城裡。

今年清明,陪許平回馮蔡去上墳,路過當年原地掉頭的大致位置,說起往事,兩人忍俊不禁。

1989年時,諸暨還沒有手機,我去深圳出差時買回一隻無線電話子母機(俗稱二哥大),將發射裝置與家中座機相連後,便帶上二哥大別在腰間出門,凡諸暨縣城幾十裡方圓都能接到打到家裡座機的電話,煞是過癮。

每次去將軍村時,當然也帶上此時髦物件,但由於將軍村地處山凹裡,周邊大山阻擋便影響了信號,每次在權哥家中接二哥大通話時便斷斷續續很是費勁,有一次一個重要的官司客戶講到一半中斷了,我就爬到陽臺上回撥過去,仍是電流雜音,權哥見我著急,趕緊搬來一架竹梯子,我麻利地爬到竹梯頂部,這才聲音清晰,於是,站在那陽臺的竹梯頂上,完成了十分鐘左右的法律諮詢。

我下了竹梯,抱怨山區信號不好,柏紅嫂子(權哥夫人)戲謔說:這個山村與原始社會差了口氣(意即差不多),權哥聞言覺得有點面子掛不住,反唇相譏,說:你們高大村(柏紅娘家)也阿哥阿弟(也是差不多之意),我趕緊打圓場,說:都一樣的,我們江藻信號也時斷時續的。

 權哥一家兄弟姐妹眾多,其他都是農民,中間出了個大學生又在省城當了官,老父親喜悅之情自然溢於言表。老爹知道機關裡互相都稱同志,為了顯得自己比其他老農民有見識,我們去了,他也趕時髦叫我們達飛同志,永新同志,我覺得滑稽發笑,每當此時,權哥便有點尷尬,輕聲呵斥父親:省省好了,都是自己人,叫名字。

權哥是個大孝子,覺得父母親大半生操勞,除了物質上的孝順,更想方設法讓他們享受精神上的愉悅。

有一年成家不久,權哥想辦法借了一輛麵包車,特地接父母親去杭州住幾天,車子從村裡開過集鎮,突然老父親讓司機停車,不顧車窗外揚起的灰塵探出頭去向站在集鎮上一個老夥伴大喊一聲:你昨天來我家,把那頂草帽忘記拿回去,我擱在菜櫃上了,自己去拿一下。那老夥計看見老父親坐在麵包車裡便嘖嘖稱讚:哎呀老哥好福氣呀,阿權讀大學出息了,接你去杭州享福!老父親這才心滿意足關上車窗讓司機開車。權哥知道老人家是虛榮心,生怕車窗緊閉人家不知道他去杭州享福,也就笑而不語。

到了杭州,權哥便從單位食堂借一輛買菜的三輪車,帶上老爹,自己一邊擦汗一邊拼命蹬著三輪車沿西湖逛了幾圈。

彼時權哥也已是單位裡的主任科員,大小也是個幹部,居然蹬三輪車陪老爹遊西湖,他的淳樸厚道,於此可見一斑。

後來想到老爹還沒見過飛機,想想去坐一回暫時也沒機會,就讓老爹去看一次飛機。於是,權哥又吭哧吭哧,蹬上三輪車將老爹拉到筧橋機場,望著銀光閃閃的飛機,老爹心滿意足,並對權哥說:阿權!這飛機翅膀真大,我看起碼好曬兩擔稻穀!

權哥笑得前仰後合,此後幾十年,我們經常用這句話互相戲謔調侃對方沒見過世面。

 小弟的出事,對猝不及防的另外四人,打擊是災難性的。

儘管痛心疾首,但我們總還得各自工作生活下去。

出事的第三天,杭州一家醫院給小弟的姐姐打電話,說不久前過世的小弟父親三年前還有住院掛賬沒結清。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醫院如此嚴苛的財務制度怎麼會讓一個病人留下一筆住院掛賬而任其出院並且從來沒有告訴過家屬?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當年他們討好小弟,把可算可不算的費用作掛賬處理了。我一聽火冒三丈,說哪有這樣勢利的?以前怎麼不來討?罵歸罵,為了不給小弟平添罪狀,我還是打算去交了這筆冤枉錢。

權哥知道後堅決制止了我,說這筆錢由他去交,並一臉凝重地說:大家都是弟兄,現在他出事了,也不能所有事讓你一個人扛。

見他如此,我也不再相爭。

到了醫院財務處,權哥拿出銀行卡要刷,那財務處長說:你最好拿現金來,也好避個嫌。權哥當即拉下臉說:現在他是落魄坐牢去了,又不是升官,我要避什麼嫌?哪有拍坐牢人馬屁的?

說完刷卡後調頭就走。

近一年後,我和權哥終於可以去探牢,見到幾十年情同手足的小弟剃著光頭出來,我情緒完全失控,三人都老淚縱橫。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說到今後的打算,我一邊抹淚一邊說:只要我們幾個人在,你總不用擔心出來後沒有飯吃。

仲交給我開了幾十年車,大家都把他當作自己人。走出監獄大門,仲交對權哥說:跟了永新幾十年了,第一次看他哭成這個樣子。

幾個月後,達飛也一道去看望,見了面,也是大哭。小弟此時反倒平靜,拍拍我們肩膀勸說:別這樣了,這樣弄起來,大家都難過。

在這種情形下,說任何寬慰的話都是多餘。

 雜雜拉拉說些往事,掛一漏萬,也算為我們四十年的交情作個記錄。我們五個弟兄,兩個退休,一個服刑,一個還是現役將軍,再過年把也要退休,我則幾十年闖蕩江湖,閑雲野鶴,獨來獨往,自說自話,沒有上下班之困,也沒有退休不退休概念。

我們都漸漸步入老年了,人生苦短,能有幾個幾十年肝膽相照的朋友,上天已是眷顧。

題頭及封面本想用一張五兄弟幾年前的合影,唉!想想還是算了。朋友的份量是各自放在心中的,刀刻斧鑿般,比照片重要多了。

最後還是決定用權哥的微信頭像照,那是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他將軍村的老宅。隨著幾年前永寧水庫的興建,權哥家的老宅永遠沉入湖底了。

權哥一直在用這張老宅照片作微信頭像,從未換過,說明老宅一直在他心中,同樣道理,幾十年的友情也在我們五兄弟心中。

開始懷舊就是慢慢變老了,莫名傷感又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