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陳文昊
一個冬天過去了,成都平原終於看見了零星的雪花飄。望著那點點雪花,忽然念想一場大雪,一場好大的雪。那雪,飛揚在遙遠的舊時光,堆積在我童年的記憶深處。
不知有多少雙仙女玉手在雲上提著籃子撒花呢?那鵝梨雪瓣揚揚灑灑了一天一夜還沒有消停。大雪的清晨,天地間像是罩了消音器,鄉野一片寂靜。往常的晨鳥清音喑啞了,偶或一兩聲雞鳴犬吠也低抑了嗓門,像是遠處綽約的夢囈。房間的窗紙卻是比往常白得早,有點兒亮晃晃的,貪眠的我就被這雪光從酣睡中「照」醒了。
裹上一身棉衣褲,顧不得母親追著喊洗臉吃飯,一溜煙兒躥出院門,紮進茫茫雪野之中。仰頭看,密匝的雪花打著渦漩撲面而來,讓人猛一下有點眩暈。田野上一片白茫茫的絨柔,所有的小春田間作物—那些一拃深長的麥苗、油菜和各色冬令蔬果全都隱沒了身形,縱橫交錯的田埂只存留了微痕走筆。先前被隆冬榨得乾枯纖瘦的竹樹枝條仿佛一夜回了春,盡皆肥白豐盈了。
大雪鋪天蓋地,身心卻不覺一點寒意。四野一團迷茫混沌,令少小的我心中莫名亢奮。這樣的天時多麼可愛啊,可以呼朋引伴去野地堆雪人、打雪仗,還可以用草繩在池塘邊釣取晶亮的凍冰……可是這樣的瑞雪天卻沒有帶給母親開心愉悅。早飯的桌子上,她憂心蹙眉地說:「今天是小年了,不曉得貴娃兄弟咋過啊?」貴娃是我同村小的三年級鄰桌,生性頑皮,常跟我鬥架,母親是我們的班主任。寒假前夕,貴娃竟無故曠課,試也不來考。母親趕急去家訪了一趟,回來就紅腫了眼圈。原來,貴娃娘早年病歿了,他爸在山裡煤礦當下井工,前些日子遭遇冒頂事故沒能逃出來。臨近年關,正該闔家團聚的日子,貴娃和剛念初中的哥哥突然被拋下,成了一對孤兒。
放下飯碗,母親用竹提籃裝了一塊臘肉,兩把掛麵,幾件舊衣服,還裹上寫著貴娃學號的期末試卷。一手挎籃,一手牽著我,冒著風雪往貴娃家走去。兩里來地,走得卻很艱難緩慢。每一步都陷一個深深的腳窩,還不停溜滑。好不容易捱到貴娃家那片竹林盤,就看見田埂上大大小小的腳窩兒從不同方向牽延過來,都匯到那小院門口。跨入院門,熱騰騰的人氣把一地積雪都融化了。
堂屋裡,生產隊長正拿了一張小卡片躬著腰在給兄弟倆交待什麼。一抬頭見了我母親,忙著打招呼。母親上前放下提籃,一懷摟住貴娃兄弟,眼淚又出來了。隊長晃了一下小卡片說,五保戶證明剛辦妥,往後兩個娃吃穿有個保底了。母親騰出手擦擦淚花子,哽咽著對兄弟倆說,書還是要往下念啊。隊長接話道,當然往下念,書學費集體包了。母親寬慰地點點頭說,孩子這情況特殊,學費可以申請免繳的。屋子裡還有好些不認識的大伯大嬸,是兄弟倆的遠親或是近鄰吧。堂屋那張八仙桌上,堆放著盆兒缽兒小口袋兒,裡面都是些米麵肉菜。每一份都不多,但在那樣困頓的年代,各家能從自己牙縫裡擠出這些,已經很不容易。大人們分別忙乎著,有的幫著收拾整理零亂的床鋪,打掃屋樑上那些小蛇一樣吊掛的揚塵;有的在灶房裡架著柴火為兄弟倆張羅小年夜飯,鍋裡臘肉已溢出誘人的香味;還有人特別請來兩幅門神年畫,正抹了漿糊往龍門上張貼。這樣的情景讓我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甜甜的東西在湧動,也很想幫這個家做點什麼,可滿屋子的事卻輪不上我插手。我轉著念頭想了一下,走過去拉著貴娃的手說:「我陪你去玩堆雪人好不好?」貴娃哥懂事地對弟弟支嘴:「你們出去開心玩吧,家裡有我呢。」
那天,我摟著貴娃的肩膀走在雪地裡,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男子漢。我側頭對貴娃說,以後我再也不跟你鬥架;誰敢欺負你,我就跟他拼!貴娃咬著嘴唇,對我使勁點了點頭。後來,我邀約了一幫同學,大家一起陪著貴娃堆了一個真人大小的雪人。完了,貴娃撿起一截小竹管,輕輕喂到雪人嘴裡。貴娃說,這有點像我爸了。他每次休班回家,成天嘴裡都銜著葉子煙管,總讓我給他劃火柴點煙。
雪花還在漫舞,輕輕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