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陳藝欣

有位朋友講,過年是一個民族的盛大狂歡。我以為這是對的。

眼見得一天天過去,年的氛圍一天天淡去,越覺得有一種衝動,總想說說對年的感思。對這個事情,總感覺像有千言萬語從心裡蹦湧著、撞擊著,甚至讓你抓緊停下手頭的事情,想抓緊打開電腦、敲起鍵盤。

恰是這一段時間以來,我迷上了讀紅樓夢,這邊過年似戰鼓緊催,那邊書中顏如玉、千秋史上癮,往往邊看邊想書中事,邊看邊想年中味,甚至我想考據寫一篇紅樓夢中人怎麼過年的東西。這算是題外的話。

小時候的感覺,所謂年復一年,年是永遠不會變的,也一直在盼著過年。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現在想來,年其實是在變的。換舊符不是一種變嗎?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迎春風,講得就更徹底了。只不過到底是人在變,還是年在變,還是時光、風俗、風氣在變呢?

變中有不變,不變之中又有變,有時候這種變與不變,又有隨心之意。這萬物之理,恐怕也適合年罷。

不過,留在心裡的年的記憶是不會變的。比如,故鄉村裡那滿院滿街滿村過油菜的味道,那是一個個家庭的忙碌;鄉村集市的人來人往,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的交響,分明是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難處,何況窮和富本無大別;辭灶祭灶王、擺香請先人、掃墓上墳等等,更是一種莊重的儀式;貼對聯、貼窗花、貼年畫,有的還在門上窗上掛上一些過年錢(箋),紅的綠的裝點著節日的喜慶;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東家響,西家更響,你家早,我家更早,比的是一種心勁和熱鬧;大年初一這一天,拜年的人,走東家串西家,表達著感恩之情、敬重之誼、祝福之心,新衣新裝展示的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一種集體的審美;親戚友人們的相聚,熱騰騰的飯菜,和於推杯換盞之間交流傾訴交相呼應,盡情盡歡……當然,還有為數不多的,大人們、親戚們給的壓歲錢,一塊兩塊、一毛兩毛,緊巴日子裡那就是黃金。

我後來上了大學學了哲學。哲學的毛病就在於讓人反復思考一些終極性的問題,而我不幸就染上了這個毛病,很多事情喜歡刨根問底。在年這個事情上,我也想刨根問底一番。當然,這裡面有許多學問,但是我想問的是,過年我們過的是啥?或者說,千百年來,我們能否歸結出一個過年的意義或理由?不是從純天文或者自然的角度,更多的是一種人文感受,或者不如叫做一種大眾感受。

有時間我想設計一份答卷,作個民意調查,估計是一份很好的社會學調查。

不過調查也好,不調查也好,我想過年首先過得是一種親情。就如我這位老姑和老姑父所帶給我的。父母小時候的教育常在我耳朵響起,就是不要笑話人,笑話人不如人。她再不濟,也是你老姑啊,咱每年都得去看看。過年到人家家裡串門,不能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那是看不起人。老人的這些話,讓我感覺過年就像是一種親情表達和傳遞、加強,更像一種親情教育培養和傳承。人啊,作為一種高級動物,其實最不應泯滅的是感情親情真情。或者說,這一點是衡量一年年過得是否有意義的根本標準。感受不到真情,感受不到親情,這個年過得還有啥意義呢?換言之,過年要過得好,就得有親情感情真摯地真誠充分表達的氛圍和條件,否則也不算是個好年。有了濃濃的感情,心中就有濃濃的年味。

過年,過的是一種儀式。大年初一,一早起來,第一碗餃子,要做供養,供天供地供祖宗,一碗餃子一炷香,祈求的是五穀豐登、連年有餘、康泰平安。老家還有給祖上上墳、請過世的老人回家的習俗。一般到這時候,父親就會念念有詞,給那些地下有知的老人們彙報工作,感謝他們的恩情。最後總要說,心到佛知啊,這些老人們哪享受過現在這樣的好日子呢。

據說再早的時候,我們村裡有家祠家廟,逢年過節的時候,都要進行家族性的祭祀活動。慎終而追遠,不忘初心,不忘記來時路,不忘先輩,才能不忘恩、不忘本。還有晚輩給老人的拜年,說到底也是一種儀式,敬老而愛幼,人倫之繼也。

過年,過的是一種文化。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育一方文化。此言不差。我去年看了有位老朋友旭東兄的文章,他姥姥家是昌邑龍池,據說那裡是中華民間民俗文化最完整規範的典型。總體上來看,過年就比較我們那兒講究得多。比如在除夕這天的日程:早晨日出之前是「撈陳飯」,就是喝用陳年小米加上胡蘿蔔、豆腐、粉條和菠菜(寓意有福、發財、順利)熬成稀飯喝。早飯後男人貼對聯、掛燈籠,安放供桌懸「影」,準備上墳的香紙鞭炮。女人們貼窗花、做供菜,供菜用五個大碗盛著,俗稱「正北五大碗」,擺放到堂屋中間北面的供案上,體現「年年有餘」的油煎大鯉魚會置於正中間。午飯後還會在院子裡橫七豎八撒一些高粱秸,叫做「撒陳草」。陳草陳米我想都是寓意著家裡有餘糧餘柴的意思吧。想想這些,全是文化啊,而且是地道的民族文化。所謂民族的就是現代的,真是名言。就是這些獨特的風俗中傳承著我們的文化。

文化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教化,以文化人,以事化人,以情化人,以德化人,本來應當是同一意義上的事情。中國傳統講仁義禮智信,現在我們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都可以通過這種看得見、摸得著、帶有煙火氣的生活日常中體味出來、培養起來。民族節日的化育功能現在看需要更加有效地進行開發。

就拿對聯來講吧,農村的對聯,講的可以說全是農村人可以看得懂、悟得通,而且全是正能量的事情。今年我們家正堂掛的是「國泰民安歌盛世,山河錦繡寫華章」。我父親每年都會給自己和鄉親們寫一些春聯。他寫的我們家大門口的對聯是「新春迎富貴,平安好運來」。還有「花開富貴吉祥宅,竹報平安幸福家」。橫批一般是「歡度春節」「吉星高照」之類。家事國事天下事,人們崇尚什麼、追求什麼、期盼什麼,不喜歡什麼,通過對聯就可以看得出來。

憑心而論,任何節日都是在傳承中發展的,時代的烙印會特別明顯,正應了一代有一代的想法,一代有一代的內容,一代有一代的形式,過年也是帶著強烈的時代烙印的。現在再讓我們回到民國,或者回到改革開放前,改革開放初的那樣過春節已經不可能了,實際上也已經完全沒有必要。物質極大豐富了,又到了互聯網時代了,再也無法回到刀耕火種、粗茶淡飯的時候了,總要小康時代新的內容、現代化的新過法,這也是時代進步的要求。

只是我覺得再怎麼過,親情不能淡,儀式感不能缺,文化不能弱,民族的東西不能丟,沒有了親情,沒有了儀式,沒有了民族的文化,春節真要過成了普通的長假,真要過成了年貨,真要過成了無趣,時代恐怕就要笑話我們了。從這個角度看,推動春節的守正創新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事情。當然,這種推動要順其自然,要遵循規律,要符合民族的、大眾的、現代的要求,要生動活潑、喜聞樂見,讓人民群眾心情舒暢。

由此說來,走在現代化路上,我們要保持年味,要使年味就是那個味,對年的「道道」還需要認真理一理。

年,在我心中,其實是春日暖陽,帶給我們向真向善向美向陽向上向自然的力量。

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天運地轉,自然而然,年是一個長度,也是一個尺度,或者更是個態度,是個溫度,是個走向和趨勢,湧動和積攢的內在能量,支撐起春秋冬夏、春華秋實。

年的主角是芸芸眾生,年的開端是擋不住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