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程保平(安徽)
大水淹過來還不是金洲最怕的事,只是沒收成,人要餓肚子,最怕的還是孩子們玩水。自我記事到18歲離家,我們那個不足兩百人的生產隊,先後就有五人因落水而丟了性命。為此,大人們都有五花八門的招數約束孩子,父親的辦法是用一根麻繩繫著我,再由我看守一個更小的妹妹和弟弟。
每到被拴的時候,總希望父母提前下工,但這總令我失望,只有二姨媽家四表姐,比我大兩歲,偶爾過來玩,幫我偷偷解開過繩索。父親知道了,又將繩子繫的更高,疙瘩打的更死。
不過,被拴並不總是痛苦,有時候天熱,地上陰潮,涼快,我索性就賴在地上,這裡坐坐,那裡躺躺,很爽的一種感覺。那時候燕子多,春色尚未綠遍,它們就黑衫白衣,剪剪地飛來,怯生生地探過故家,又大大方方銜泥做窩。等到燕窩搭好,夏天就到了,它們又忙著撫育新生命。乳燕無毛,紅哈哈的,難看死了,但聽覺靈敏,老燕還未飛回,它們就知道,閉著眼張著小嘴,亂動亂叫,很親愛的樣子。
有時候貨郎擔來了,一聲「雞毛牙膏皮換糖哦」,在寂靜的空中會飄很久,以至於我趴在地上,幻想著那些好吃的糖果,慢慢地睡去。
看牆壁也別有洞天。秋後的土牆上,土蜂會「嗡嗡」地飛來,比蜜蜂大一倍,顏色偏黑,很醜,但溫順,不蜇人。它們貼著牆飛,看准地方就吃力地掏洞,笨死了,待完工就鑽進去,那應該就是它們溫暖的家。這時候要是在洞口塞一點泥土,它們就急的抓瞎,那種笨相也能讓我樂呵半天。不過,惡作劇後,我會放一條生路。現在想來,那動機可能是自己被拴久了,有將心比心的想法。
還有,白灰脫落的牆壁到處斑斑駁駁,若長久盯著一個地方看,竟能虛幻出一些圖案來,比如一匹飛奔的馬,一個人的側影,一片團團的雲,或者一座勾連的山。那種「薰陶」竟是我最初的美術啟蒙,以致我在初中就迷上繪畫,無師自通地畫過不少的畫,讓父親少有的笑過。到了高中,我已能默寫一些電影人物,有同學見了說,像。
雖說如此,但安全隱患仍然在。五歲那年秋,我媽帶我在稻場曬棉花,我渴得不行,媽就叫我去二姨媽家弄水喝。二姨媽家離稻場二百多米,中間隔著一個學校。我進家發現沒人,就去找水缸,水缸太深,我舀不到水,只好到屋後江裡弄水喝。
那時大水剛退到草灘,草皮被泡爛了,特別的滑。我走上一塊洗衣板,剛搭上一隻腳,木板就往前一滑,我就跟著跌進水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掙扎過,但此後的記憶是,水是混沌的,泛黃的,我沒有一點害怕。
碰巧,二姨媽家的大表姐出來挑水,見水裡有個紅褲頭在翻滾,就一把撲到水裡拽住我。隔壁的吳小七家正在翻新茅草屋,他爹聽到喊聲也趕過來,用竹篙牽著大表姐,把我們拉到岸上。
父親聽到事情急忙跑過來,老鷹抓小雞般拽過我,舉手就要打。二姨媽的身子往前一擋,質問說,要打你就打死我吧,孩子都嚇成這樣了。我清楚記得,那是個陰天,父親的臉比天還陰。這應該我是最早也是最深刻的人生記憶,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底色就是混沌泛黃的,至今仍然不改,想起來都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