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方華
(圖/翻攝自Unsplash圖庫)
蘇軾在《惠崇春江晚景》一詩中寫道「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我們大都熟記和欣賞前兩句的春景,卻忽略了後兩句提到的春味。
詩句中說到的蔞蒿即蘆蒿,又有藜蒿、水艾、水蒿、泥蒿、蒿苔、龍艾、青蒿等多種別稱。在我生活的長江北岸環巢湖一帶,人們稱之「魚蒿」,臆斷是其大都生長在水湄的緣故吧?
幼時生活在巢湖北岸的丘陵地帶,缺水多旱地,難得見到蘆蒿。春天裡,在田間勞作的母親偶爾從渠塘邊帶回一把野生的蘆蒿,也懶得伸一筷子。因為那股濃郁的艾草味,讓喜甜樂香的少年退避三舍。
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口味也在改變,及至中年以後,卻越來越喜歡一些異香之蔬,如水芹、茼蒿、芫荽之類,蘆蒿更是喜愛有加。顧及四周,發現與我同好之人甚多,或許是生活越來越好,人們越來越需要那一口清蔬來「刷一刷」滿腹的油水吧。
「正月蘆,二月蒿,三月當柴燒。」除了其特別的香味,蘆蒿吃的就是那一把嫩。一把蘆蒿,摘葉去根莖,留下其間的嫩杆,洗淨切段,即便像我年少時母親那般一勺菜籽油清炒,那唇齒間的脆嫩、味蕾上的清香,也讓人回味難舍。
江南水鄉,蘆蒿遍生,人尤喜食。比如在南京一帶就有「葷有板鴨,素有蘆蒿」之說。江南人吃蘆蒿,誇張點的比喻,說一斤要掐掉八兩,單剩下一段青青翠翠的蘆蒿杆尖兒,精細如一莖溫潤的美玉,無論是盛放在竹篾的籃中,或是鋪呈在青瓷碟盤,都讓人心生憐愛與歡喜。
蘆蒿炒香乾是南方人家一道極普通卻精緻的菜肴。吳敬梓在他的《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就寫到「蘆蒿炒豆腐乾」。將擇取的蘆蒿嫩莖洗淨,切成小段,香乾切成細條,除了鹽和烹飪油,基本不要加任何的佐料,一份春天的脆嫩與清香,就在我們的舌尖上跳躍。
最喜歡母親的臭幹炒蘆蒿。被大火燒「辣」的油,激發出臭幹和蘆蒿各自特別的異味,兩種奇味在熱鍋中相互交融、汲取,又襯托、凸顯出各自的異香,讓人難以止箸,回味悠長。
冬去春來,南方人家多存有臘肉。臘肉炒蘆蒿,也是別有風味。將臘肉切成絲或薄片,蘆蒿切成段,熱油鍋中將臘肉炒出油,倒入蘆蒿段和紅椒絲快速翻炒,出鍋裝盤。不說其味脆嫩清新,唇齒留香,單是那青瓷盤中臘肉的黃、蘆蒿的青、辣絲的紅配成的清鮮之色,已是令人未食先陶了。
春日,竹筍破土,與蘆蒿拌食,兩嫩相配,筍白蒿青,也極美鮮。此味早在明代即有記述:「多生江邊湖濱,金陵人春初,與筍同拌食之,最為美味,碧如玉針,嫩不須嚼,良于他方所出」。
《紅樓夢》第六十—回中寫到:「……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雖沒有嘗過這道「蘆蒿炒麵筋」,想曹雪芹既將之寫進紅樓,定是味道不錯。
作家、美食家汪曾祺曾這樣形容品味蘆蒿:「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初讀時雖覺其美,卻不入其味。及至某個春日,在無為的一處江畔看見一群女子采蒿,看那一把把青綠的蘆蒿握在少女嫩白的手中,春風吹拂,江水清新的氣息入鼻,才真正領略老先生筆下的美妙。於是,在日後的每一次品味中,眼前總是晃動著江灘上那一叢叢的青綠,和婀娜窈窕的身影。
草葉入食,也是勇敢的美食者不斷探索和發掘的過程。據文字記錄,蘆蒿的美味是在北魏時期被發現的,這在北魏《齊民要術》和明代《本草綱目》中均有記載。而在其前,鮮見食蒿之說。雖然三千多年前的《詩經》中即寫到蘆蒿,但也只是把它當成野草的一種。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詩經》中此詩中的「蔞」即蘆蒿。大致的意思是割草要先割蘆蒿,旁邊的姑娘長大了,我卻不敢表露愛意,只能喂飽她的馬看著她出嫁。詩中可以看出,那時還沒有把蘆蒿作蔬,只是用來喂馬或者當柴火。被少年用來寄託情思,上升到了精神層面。
清香宜人,外脆裡嫩,風味獨特的蘆蒿,越來越受到當代人的喜愛,於是就有了人工的種植。只是那杆莖越來越長越來越粗壯的蘆蒿,少了陽光雨露的滋潤、自然的率性,味道也越來越淡。
於是,在踏青時,我總喜歡在水湄草灘處尋覓那修長窈窕的身影,回味「新漲的春水的氣味」,品味那一份雖清苦卻幽香難忘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