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歐洲、中國 — 新疆棉花事件各方在打甚麼算盤?
■ 時事評論者 盧斯達
近來,因為一些國際時裝品牌不再採購新彊產棉花,近期十分亢奮的中國網民又有了新話題,而世界上的各大政商巨頭,在這場風波中又在打甚麼盤算?
美國的盤算
美利堅人合力推倒了川普,拜登上場。商業集團在選戰中捐了很多錢,期待美國在建制派帶領下,與中國平息衝突,大家又可以回到有錢齊齊搵的 good old days,不過事與願違,一眾向來討厭政治的時裝品牌仍然被綁上戰車。
之前我猜測拜登政府的「新策略」是打算將其他國家綁上戰車,因糧於友,美國在設定對中戰略時盡量不動手,好恢復元氣,並且謀求最後補刀,收割戰果,就像他們在二戰前夕對待軸心國。以上只是猜測,但現在似乎也有這個調調。時裝集團肯定並非純粹因為道德而棄用新疆棉,良心消費運動很早就已經萌芽,為何等到今日。各大集團的異動,扯出業界組織「良好棉花發展協會」(BCI),巨頭異動源於它的影響力。不過秩序的源頭更可能是美國本身,在川普任期之末,美國政府推出一份行業清單,包括科技、服裝、食物等等行業,指這些行業的供應鏈有強迫勞動製作產品;國會又通過《防止強迫維吾爾勞動法》,加上前國務卿 Pompeo 一錘定音新疆人權出大問題,製造業被迫超前部署,平衡政治風險,如果自己的生產鏈繼續與中國掛鉤,就可能面對法律政治責任。現在看來,貿易戰仍然以另一種方式上演。
川普時期是「清潔」美國生產鏈,減少中國巨企在美國國內影響力,例如華為和中興,主要是通過「聯邦通信委員會」,現在卻是進一步脅迫其他製造業退出中國,等於直接攻擊中國經濟架構。美國的行為仍然是因糧於友,調動製造業作戰場前卒,自己躲在後面。而且他們開闢戰場的自由度很高,今天可以說新疆棉是血汗棉,明天也可以說其他地區生產鏈一樣血汗,要求產業購買者轉到民主自由國家。
他們預計中國會激烈反對,並且抵制轉身的企業,這進一步可以加速世界經濟供應鏈的去中國化,而中國會越來越依賴自己的內循環。中國確實變成內循環的一日,就會俄羅斯化,即它仍然是區域霸權,但基本上與西方平衡隔離發展,無法威脅和左右西方,那一天美國可能就會滿足。
這個願景未知道會否成功,但期待拜登可以帶領他們與中國繼續雙雙發大財的財閥經濟大戶,心裡可能就有一種被拜登耍了的感覺。
歐洲的盤算
英國和一些歐盟國家也在制訂類似美國的政策。德國正在製訂《供貨鏈法》,英國則修訂原有的《現代奴役法》,都可以(或必然)用來針對中國。加拿大也在做類似跟進,多屬五眼聯盟。
德國的轉變則來自多年來與中國做生意時吃了的虧,包括技術被轉移和生產鏈越來越單一所產生的不安全感,加上國內民眾要求,而德國內心與美國爭鋒的心理需要,令德國的轉變可能比很多人想像的還要來臨得早。
中國的盤算
中國外交界和網民進入狂熱,不過在狂熱狀態的底層,始終是出於中國的自我認識與世界結構的矛盾。如果中國表現沒那麼「有尊嚴」,外界要用權謀令中國進入純粹內循環也會難得多。首先中國有深深的後發展國家危機感,即使在底層文宣,有一些段落念茲在茲,要求國民要努力不讓中國跌入南美式依賴結構、修昔底德陷阱(大國必然衝突)及中等收入陷阱(國民收入停滯)等等。
中國的反應,基本上都是為了避免重蹈某些後發展國家的覆轍,因此會認定所有干涉其國家內政的行為,都是為了將中國推入永久貧窮的深淵。這個由苦難中華史觀開出的世界觀,同時影響一般人和黨國高層,並主宰國家行為。關於新疆,中國人認為這只是「新疆問題」一部份。「新疆問題」一言以蔽之,就是融合問題,只要維吾爾人融合於中華民族,新疆就沒問題。中國的解決辦法就是「發展經濟」,因此新疆是一個生產基地,寓產於教,移風易俗。只要新疆人有錢,而且漢人移民佔多,就會穩定,就不會有極端伊斯蘭恐襲。所以新疆的棉花產地,對他們來說不只是經濟,更是政治安全的基石。新疆作物賣不出去,就動搖經濟,更動搖融合維吾爾人的政治任務。
中國早前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也提出了自己對人權的新定義,加強「生存權」、「發展權」等有利後發展國家的概念,也就是如果你損害中國人的經濟利益,就等於傷害其發展權,傷害其人權。而中國不斷將經濟邊陲納入中心,建立生產鏈,過程可能涉及強迫勞動、有拆遷、有傳統文化和聚落被破壞,但這些事漢地都經歷過,憑甚麼新疆就可以保持聖潔?發展經濟更是促進人權的大好事,勞動更是光榮,在黨國眼中可能根本不明白「強迫勞動」這個詞,因為窮山惡水挨出來的他們,會更傾向認為「勞動是人權」,冇得勞動才是冇人權。沒有飯吃還說甚麼自由?這在學理中據說叫做「發展式人權」(developmental human right)。近年中國在國際間強烈推廣有關思想,最早應該是在 2017 年的世界經濟論壇提出,後來有關概念進入聯合國人權理事會。
中國眼中虛偽的西方
至於外界說新疆人權受損,中國的反應亦不難解釋。除了雙方對人權的標準和時間段不同,也是因為「讀太多歷史」。中國讀了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歷史,知道了西方的陰暗面,外交官的辭令也非常沉迷於美洲印地安歷史。對他們來說,西方美國現在講人權都是虛偽,因為他們自己就抹除了絕大多數美洲原住民,有大屠殺,還有黑奴(碰巧很多黑奴都是生產經濟作物)。他們對美國乃至西方的力量固然有多少敬畏,但也導致他們認為大國崛起過程是必須不仁慈的,必須犧牲一些「小數族群」的利益。他們認為,西方自己渡了血污海,便坐在岸上說風涼話,說中國不是。中國也要渡過那個血污海,擠身一線強國之列。西方的階段是發財立品,而中國人認為西方自己發了財,卻不想其他人發財,所以才用「品」來阻止後進者出生。這就是他們「大格局」的思考,但這會不會是另一種後發展國家陷阱?
很多人認為西方政客很功利,只想賺錢和掌權,很容易對付,但西方也有一些民主,西方民眾的道德感會慢慢影響政府。在中方民眾和西方民眾之間,多年來存在的隔閡反而是保衛和平的基石,貿易問題可以貿易解決,一切都操持在兩國政治菁英的小機制之中,但現在雙方民眾已經為對方建立了既定形象,雙方的政治菁英都要援引各自的民眾,取得政治合法性。政治家在國內的政治合法性,遠比起外部如何衝突更加重要,先進和後進國家的商貿衝突逐漸升級成文明衝突。
外交官和政府機構的言行慢慢變得「十分網民」,因為在網絡時代我們都意識同化了,貴族正在凋零。不管有沒有民主,時不時取悅民眾還是重要的,而民眾通常是一無所有,因而充滿戰鬥性。在他們的帶領下,本來歐洲人沒有太大反應,但因為中國尊嚴雄起,也觸動了歐洲諸國的國家尊嚴,於是本來為平衡中美衝突而發展的中歐關係,也可能就此產生變數。
(本文作者為香港自由作家、政治時事評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