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散文) ■江子

嶺畔村的孩子,首先是海的孩子。

嶺畔村位於福建省晉江市磁灶鎮東北部,離泉州市區只有二十多公里,到大海只需半小時。嶺畔村的孩子,從小吃慣了海鮮,在海洋的語境中成長。他們知道泉州曾經是東方第一大港,他們的祖輩有很多就是靠海洋吃飯的,還有不少人從海上遠走,帶著嶺畔村的鄉音和記憶。吃著海鮮長大的他們,早就聞慣了海洋的氣味,把海洋當作故鄉和遠方,把藍色當作自己的生命底色和幸運色。

也許是血液裡有著海洋的基因,性格裡天生就有闖蕩天下的勇氣,嶺畔村人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就搶得先機,舉全村之力大辦工廠,發展經濟。上世紀90年代,嶺畔村成為全國聞名的「億元村」,福建省授予的屈指可數的「明星村」。他們的老支書,當選為第七、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他們村委會的牆上,掛滿了各種獎狀和重要領導人來此考察的照片。那是他們村榮耀的證明。

現在的嶺畔村,全村戶籍人口3600多人,外來人口1000多人,大型企業十多家。近五千人在梅溪河畔安居樂業,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整個村莊,既有鄉村的自然之美,又有城鎮的繁華與蓬勃。山水田園加上高樓、廠礦和市場,嶺畔村為理想鄉村提供了現實樣板。

嶺畔村的孩子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是蜜罐裡長大的。有了村莊的超前發展,他們便有著許多驕傲,也有了更為遠大的理想,更為宏偉的目標——他們夢裡的星星,或許都要比其他村莊的孩子夢裡的要大一些。

嶺畔村的孩子又是實誠的,腳踏實地的。他們還有另一重身份:窯的孩子,陶瓷的子孫。

這要從他們的村名說起。「嶺畔」,「嶺」是「山嶺」的「嶺」,「畔」是「河畔」的「畔」。嶺畔村名副其實:村子三面環山,東有土尾庵山,西有二郎石山、錦豹山,南有蜘蛛山、宮仔山;村內梅溪河自西向東穿村而過,它是晉江水上交通要道九十九溪的支流,它的盡頭是東海,給泉州帶來繁華的東海。

依託豐沛的自然資源,嶺畔村自古就有了燒制陶瓷的手藝。嶺畔村所在的磁灶鎮,有著「中國陶瓷重鎮」「中國陶瓷名鎮」的美稱,自南朝晚期開始制陶,至今有著1700多年的制陶燒瓷歷史。他們利用山嶺上的柴火、高嶺土和發達的水系制陶,通過海洋將生產的陶瓷遠銷東南亞和日本等國家。磁(「磁」舊同「瓷」)灶鎮這一古老地名,就是這段歷史留下的印記。

而自然資源最為豐沛的嶺畔村,可以說是磁灶鎮燒瓷的先鋒。至今磁灶鎮發現古窯址26處,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窯址有四處,其中土尾庵、蜘蛛山、童子山三處窯址,都在嶺畔村內。

三處名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窯址,成為嶺畔村別樣的祖廟,別樣的鄉村博物館。嶺畔的孩子們從小就在這三處窯址周圍長大,早就完成了對古窯的認祖歸宗。

我慕名而來,到蜘蛛窯進行拜訪。窯在一條路旁,依嶺畔村一個長長的斜坡而建,仿佛一隻長條形的蜘蛛,盤踞在村子的中央。窯有圓形的窯包,隔幾米就有清晰的投火口,仿佛蜘蛛的一隻只腳。窯早已廢棄,窯內顯得深不可測,窯包上長著各種花草。可是沒有人否認,它依然活著,它精心珍藏著嶺畔村的歷史,孵化著嶺畔村的未來。

正因為有了1700多年的制瓷歷史,上世紀70年代,嶺畔村依靠祖宗傳承的技藝,重新做起瓷的產業,大興陶瓷廠、建材廠,從而成功擺脫了貧困,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村,有了更加豐富的產業集群。

富裕了的嶺畔村沒有忘本。他們在村裡建起了用於展示村莊陶瓷歷史的鄉村記憶館、陶瓷體驗館。他們把拉坯、畫瓷、把火的老師傅們紛紛請進館裡,向大家講述村莊的制瓷歷史,教人們學習制瓷技術。他們說,生活再好,日子再舒坦,老祖宗活命的手藝也不能丟。

因為大人的引領,嶺畔村的孩子們紛紛走進這些旨在傳承的建築空間裡。他們滿臉嚴肅地聆聽師傅們的講述,拉開架勢在一個個開動的轉盤前坐定,笨拙地在師傅們的教導下拉起了坯,或者對著一個幹了的素坯畫起花鳥魚蟲。

在嶺畔村鄉村記憶館裡,我看到了這些孩子們。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生坐在轉盤前,他手上的泥巴完全不聽他的使喚。他剛剛把泥巴拉成了凹狀的坯體,可是轉盤轉速過快讓泥巴偏離了中心,塌了。他滿臉沮喪,額頭上全是汗水,一個大人立馬上前安慰他。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在拉一個梅瓶。這是一個有一定技術難度的活兒,可她拉得有模有樣。很顯然,她已經學過不少日子。她的神態,有著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沒有的成熟與沉靜。這個梅瓶燒成之後,她想放在哪兒,在裡面插什麼花?

兩個八九歲的小男生圍著一個轉盤。一個男生兩手拉起了坯,一個碗的形狀呼之欲出。另一個男生在旁邊出點子,說哪裡厚了哪裡薄了。

這些孩子旁邊的牆上,是許多人的照片和簡介:吳炳峰,1940年生,磁灶梅溪吳氏第22代傳人,禽、鳥、獸、水族、日用品器具、建築構件皆擅長;吳松森,1952年生,磁灶梅溪吳氏第23代傳人,拉坯技藝高超;吳康為,1954年生,磁灶梅溪吳氏第24代傳人,擅長陶瓷刻畫、堆貼、雕刻、剔花、彩繪等;吳添寶,1984年生,磁灶梅溪吳氏第24代傳人,福建陶瓷藝術名人,福建省手工業名匠……

嶺畔村全村吳姓,是吳國開國君主泰伯的後裔。

我在記憶館裡走著,閱讀著。我看到了冶煉、傳承,看到了血脈意義上的梅溪在汩汩流淌。

一個飛快轉動的轉盤上甩出的泥漿濺在了我的褲腿上。我的腿仿佛被燙了一下。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泥漿,那是有生命的靈物,是讓嶺畔村創造過巨大奇跡的泥土,有著非同凡響的能量,它永遠保持著火熱的歷史溫度,隨時等待著被冶煉、灼燒。

這些孩子,從小就知道了泥土、火焰與海洋的秘密,知道卑微的泥土裡含著黃金,炙熱的火焰孕育文明,藍色的海洋通往天際。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文化的傳承人。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像他們的祖輩那樣,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或是如嶺畔村祖窯裡燒製出的那些經典之作,釉色閃耀,縱橫四海。